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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故事:定北王宠妻日常(完)

发布日期:2025-04-13 12:38    点击次数:97

第一章

时序隆冬,上京雪似鹅毛,冬夜冷风绕着回廊檐角的灯笼打着旋儿,五更天里,外头便隐约显出银白一片。

靖安侯府,照水院内,绿梅枝头新雪扑簌。

先前扰人清梦的梆子声已渐行渐远,府内仆妇丫鬟们的急促碎步,又在这寂静夜色里显出声儿来。

不一会儿,正屋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叩响,有人轻唤:“小小姐。”

是在侯夫人身边伺候的张妈妈。

素心正布着早膳,见自家小姐坐着没应声,便给立在小姐身后的绿萼递了个眼神。

绿萼会意,放下手中角梳,步子轻巧地去了外头明间迎人。

约莫是值守丫头给开的门,绿萼到明间时,张妈妈正领着锦绣坊的婆子还有一溜儿持屉的小丫头鱼贯而入。

隔着朦胧烛火,靖安侯府二等丫鬟那袭淡绿裙摆,似乎在门边漾出了整齐划一的弧度。

“张妈妈。”

绿萼伶俐,笑盈盈见礼。

张妈妈嗔了眼,忙伸手扶,又往屏风那头望了望。她也就那么一望,绿萼在这儿迎她,那就是小小姐不会出来的意思了。

她与绿萼还算相熟,寒暄两句,便引了锦绣坊的婆子上前,介绍这回为入宫赴宴新制的衣裳头面。

“……侯夫人送来的这皮子,油亮光滑又洁白无瑕,本就是难得的上等佳品,听说还是秋猎时的御赐之物,没做好更是大罪过,这不,可把咱家掌柜的给愁坏了!

“思来想去,咱家掌柜的还是亲自去请了张娘子掌针。绿萼姑娘您也知道,张娘子嫁人之后寻常不动针线,为着请她掌针,掌柜的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您瞧瞧,这绣样,这针脚。”

锦绣坊的婆子一边介绍,后头小丫鬟一边将熨烫规整的银狐斗篷送往绿萼跟前,由她掌眼。

绿萼凑近,仔细打量了会儿,目光微露赞赏:“是满绣,银缎也配得极好,没糟践这皮子。”

她里里外外检查了遍,确认无误才满意道:“这回宫宴来得突然,挑灯赶制也如此精致,你们掌柜的有心了。”

婆子忙笑着谦虚了番,心下终于安定。

这绿萼姑娘伺候的小祖宗乃靖安侯嫡幼女——明檀,自幼便是金尊玉贵,千宠万爱,见多了好东西,也就挑剔得紧,寻常物什要得她身边的绿萼点头都不容易。

偏巧这小祖宗于他们东家有恩,今儿天还未亮,掌柜的就遣她来送靖安侯府的衣什,还特地叮嘱,小小姐那儿,她得亲自走一趟。

得了绿萼这句“有心”,她总算能回去好生交差,睡个安稳觉了。

-

照水院这边,绿萼收了衣什,塞足丰厚荷包,将张妈妈一行客客气气送出了垂花门。

风荷院那边,另一行送衣裳头面的婆子丫鬟慢了脚程,却是才刚刚进到正屋。

同在侯夫人身边伺候的黄妈妈行了礼,笑着向寄居在侯府的表姑娘沈画介绍衣裳首饰。

沈画听着,扫了眼端屉里的锦缎华服宝石簪钗,末了柔顺福礼,轻声道:“有劳黄妈妈走这一趟了,阿画谢过夫人。”随即又朝贴身婢女递了递眼色。

婢女会意,小步上前,给黄妈妈塞了个绣样精致的荷包。

荷包精致,内里却没多少赏钱。出了风荷院,黄妈妈便拢着衣袖掂出了虚实。

她倒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打赏,只不过刚巧遇上从照水院出来的张妈妈一行,她与张妈妈又不甚对付。

“早就听说去小小姐那儿办差赏钱丰厚,竟是真的。改天出府,就可以买前儿在揽翠阁看上的胭脂了。”

张妈妈身后,一个刚升二等、头回进照水院的圆脸小丫头正和身旁同伴议论。

黄妈妈身后的高个儿丫头听了,忍不住轻嗤:“寻常打赏罢了,你去买胭脂的时候,可别说是咱们侯府的人,没得让人以为,靖安侯府出来的都这般没见过世面。”

圆脸小丫头短短半载就从三等升至二等,嘴上功夫也不容小觑。她忙作惊讶状:“这般打赏也不过寻常,表姑娘给的赏钱莫不是能买下间胭脂铺子了?”

“你!”

“好了,别跟她一般见识。”有人拉住高个儿丫头,“咱们都是夫人院里的人,出来办差只讲究一个顺当,旁的有什么要紧。”

高个儿被劝下些火气,又顺着这话想到关键之处,不气反笑:“是啊,办差可不就是讲究顺当,阖府上下,怕是也没有比去表姑娘那儿办差更为顺当的了。”

她未将小小姐那儿差事之繁琐说出口,小圆脸就当不知,也不应声。

高个儿丫头又道:“说来也是难得,表姑娘温柔貌美,才情俱佳,待下人还这般和善。”

“我瞧着更难得的,是有位好哥哥。”黄妈妈身后另有丫头插话。

高个儿丫头附和:“就是,有沈小将军在,表姑娘的前程想来必不会差。”

小圆脸笑了:“两位姐姐这关心的,夫人和小小姐才是咱们正经主子,表姑娘前程如何,那是表姑娘的造化,可和两位姐姐扯不上什么关系。”

高个儿想都没想便嘴快回呛:“表姑娘寄居侯府,得了前程侯府也面上有光,如何不能关心?说不准今儿一过,人家就要飞上枝头,往昌玉街挪了呢。”

似乎有倏忽冷风穿廊而过,刚刚还热闹的东花园游廊忽然安静下来——

上京无人不知,昌玉街只一座府宅。

里头住的那位,在大显可不是谁都能提的存在。

原本当没听到这些争嘴的两位妈妈都蓦然停下步子,回头厉声斥道:“都胡吣些什么!昌玉街那位也是你们能编排的?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瞎嚼舌根!”

丫头们吓一跳,知道说错了话,一个个屏着气,脑袋恨不得垂至脚尖儿。方才提到昌玉街的丫头更是吓白了脸,手中的檀木端屉都抖得一晃一晃。

-

“……有人提到昌玉街,两位妈妈就发了好大的火。跟过东花园,奴婢怕被发现,也不敢再跟了。”

风荷院里,沈画立在正屋窗前,听贴身婢女汇报尾随偷听所得。

听完,她唇角往上翘了一翘,望着照水院的方向,眼底浮现出一丝与平日温婉不甚相符的轻蔑。

-

“所以本小姐是不温柔不貌美,才情不如她,待你们也不够和善。哦,本小姐的哥哥也没有沈小将军那般英勇善战,前程不够好。”

照水院,明檀托腮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复述。

银生茶香柔和清淡,隐在摆开的早膳香气中,似有若无。那张如凝脂玉般白皙清透的面庞,隐在沸水煮茶升起的袅袅白雾后,也有些瞧不分明。

“那起子嘴碎的浑话小姐可别放在心上,小姐的容貌性情,在上京闺秀中可是数得着的出挑!”

绿萼阻拦不及,由着回话的小丫头一五一十说了全套,这会儿只得转开话题补救。

“对了小姐,夫人送来的东西奴婢都看过了,今儿入宫,就穿这身如何?”

绿萼在照水院专事衣物,对衣裳首饰的搭配很有几分见地。不一会儿,她就从玉簪上特意暗刻的闺名“檀”字,说到了那件白狐银缎满绣斗篷。

一样样说完都没见回音,绿萼忍不住抬眼偷瞥:“小姐?”她声音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伺候用膳的素心盛了碗白粥放到明檀面前,也帮着提醒:“小姐,可要瞧瞧衣裳。”

明檀扫了眼绿萼手中的端屉:“就这身吧,穿什么不都一样。”

她又换了只手托腮,空出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着粥碗里的瓷勺。

五更刚起,她身上穿着梨花白花枝暗绣寝衣,外披柔软狐氅,如瀑青丝垂落腰间,只一绺碎发不安分地搭在清瘦脸颊上。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鸦羽般的眼睫不时颤动,似在应和碗壁上映出的摇曳烛火,瞧着倒有几分美人如玉的楚楚情致。

可惜,美人这会儿胃口不好,一碗白粥热气散尽也没动两下。

见她这般模样,一向话少的素心都忍不住劝:“白粥养胃,小姐还是再用些吧,今儿您还要进宫呢。”

宫宴规矩大,不比在家用膳舒心,素心也是好意。可不提还好,一提进宫,明檀就更觉着心里头堵得慌。

往常上元并无宫宴,这回特设宫宴到底为何,勋贵人家都心知肚明。偏宫里还要遮掩,连她这种早已有了婚约的也要一并赴宴。

要是寻常,凑凑热闹也未尝不可,可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她那未婚夫婿和他表妹通了首尾,还早就有了私生子的烂事儿!

虽然这事儿被瞒得死死的,连她贴身丫鬟都不知晓,但那私生子已满两岁,活蹦乱跳会喊爹爹,不管最终婚事如何,都必将成为她明家小小姐遭未婚夫婿背弃的铁证。

想到这桩往日人人称羡她也颇为自得的婚事,多半将以一种毫无体面可言的方式收场,明檀一会儿觉得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冒火,一会儿又觉得没了热气的白粥从嗓子眼一路凉到了心底。

“不吃了。”

她心烦意乱,搁下瓷勺,起身往内室走。

素心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没再多劝,指挥着小丫头们撤下这桌几乎未动的早膳。

“小姐这几日是怎么了,若是嫌那些丫头背地里说话不中听,禀了夫人将人打发便是,不至于连衣裳都不看了吧。”

她们家小姐最是在意衣着打扮,回回出门都必须从头发丝儿精致到鞋底花纹,也无怪乎绿萼狐疑,凑近素心小声咬耳朵。

素心也不知晓:“昨儿值夜我问了声,小姐不说,许是想静一静。行了,我去厨房煨碗鸡丝粥,进宫前小姐总要垫垫肚子,你也不许去烦小姐。”

素心年纪稍长又细致沉稳,最得明檀看重。绿萼扁了扁嘴,没敢反驳,只绞着腰间丝绦目送素心出门。

可待素心的身影隐没在垂花门外,她又立马回身,轻手轻脚摸进了内室。

照水院的内室布置得雅奢精致,大至雕花卧榻,小至雪银束钩,样样都能说出一番曲折来历,不同时节不同天气的熏香亦有别样讲究。

今日里头熏着浅淡梨香,似有若无的,清甜微冷。明檀坐在妆台前,仍是半支着脑袋,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懒怠模样。

“小姐,奴婢继续为您梳发吧?”绿萼凑上前,小心翼翼问了句。

明檀没应声,她便当作默认,边执起角梳为明檀梳发,边自以为贴心地排忧解难道:“小姐可是在烦表姑娘今日也要进宫?放心吧小姐,那位爷什么身份,怎么会真看上表姑娘。就算看上了,以表姑娘家世,做侧妃都很勉强,怎么能和小姐您比,小姐以后可是正正经经的国公府世子夫人。”

明檀:“……”

“再说了,咱们世子爷仪表堂堂文采出众,满京城谁不羡慕您和世子爷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这一句绿萼压得极低,可那与有荣焉般的语气,在明檀听来简直如针刺耳。

谁要和那没脸没皮的天生一对?他也配!

她怕这丫头再说两句能把自个儿给气吐血,闭了闭眼,抬手示意停下:“镜子拿来。”

绿萼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在脑子转得快,忙取下小铜镜,还懂事地转了口风,站在一旁盛赞明檀的落雁沉鱼之貌。

明檀细细端详着镜中之人,没有接话。只是从那渐往上扬的唇角中,不难看出她对绿萼的夸赞深以为然。

——绿萼这丫头言行跳脱还时常扎她心窝,可有一句说得没错:对着这么一张脸,光是白饭都可以多用几碗。

揽镜自照半刻,她那天大的火气也莫名缓歇下去,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本小姐怎么这么好看!

第二章

欣赏美貌所带来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出府入宫。

二门外,车马早已备齐。明檀捧着暖手炉姗姗现身时,侯夫人裴氏与表姑娘沈画已在车内端坐。

见明檀解下斗篷,垂首钻入马车,裴氏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阿檀,快上来。”

待明檀坐定,她又温声关切:“斗篷怎么解了?天冷,仔细冻着。”

“车里暖和,这会儿不解,待会儿下车就该冷了。”明檀笑得眼睛弯弯,乖觉地回握住裴氏,“叫母亲好等,原是我的罪过。”

裴氏轻嗔了她一眼:“什么罪过不罪过的,今儿上元,可别说这话!”

“是,女儿知错——”明檀往裴氏怀里靠了靠,还拖长尾音撒了个娇。

裴氏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惯会卖乖!”

坐在对面的沈画见了这幕,掩唇浅笑道:“舅母与表妹母女情深,真是叫阿画好生羡慕。”

裴氏不由得含笑看了眼沈画。

自古以来,续弦难当。明檀是先夫人嫡出之女,后头还有强势外家撑腰。裴氏刚嫁入侯府那几年,惟恐旁人给她安上一个“刻薄失母孤女”的罪名,看顾明檀比看顾自家侯爷还要精细。

这些年来她未有所出,本该担心侯府主母之位不稳,可因她与明檀关系亲厚,在上京贵夫人里得了个“贤慈”的好名声,这侯府主母倒是做得稳稳当当。

因着这番缘由,再加上裴氏自个儿也颇好声名,有心者稍加留意便知,夸她旁的都不如夸她与明檀感情深厚来得讨巧。

这会儿裴氏心里被奉承得极为熨帖,只不过明檀却因沈画出声,心情急转直下——

无他,沈画寄居侯府这半年,明檀与她两人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没少互别苗头。

这会儿听到沈画那把柔婉的嗓音,明檀就止不住想起自个儿那桩糟心的婚事还有府里丫头传的那些闲话。

那些闲话传得甚为离谱,但她也不敢肯定毫无可能。

毕竟昌玉街那位常年在外征伐,怕是没见过几个美人。这些个不通文墨的武将又惯爱附庸风雅,恨不得纳一屋子才女来证明自己并非莽夫——她爹便是最好例子,外任还不忘带上柳姨娘吟诗作对。

要是沈画入了昌玉街飞上枝头,她却因未婚夫背弃黄了婚事,那她明家小小姐岂不成了上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眼瞧着还没怎么,那些小丫头便能如此编排,若此事成真,不铰了头发去做姑子,这上京恐怕都没她明家阿檀的立足之地了!

车榖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明檀越想越气,甚至还有些心口发堵。马车“吁”地一声停在启宣门外时,她仍陷在烦闷情绪中难以自拔。

-

官眷进宫,车马侍婢都是不可随入的。裴氏递了诰命的牌子,又由宫中嬷嬷查验过是否携有利器,才有内侍来引她们前往今日设宴的雍园。

大显立朝以来,除采选外,身无诰命的女眷极少入宫,这般设宴广邀更是头一回。

红墙覆雪的深宫肃穆威严,每向前一步,那威压似乎便重一分,令人难以喘歇。以至于前往雍园的一路静寂非常,旁的声音都听不着,只余短靴踩在薄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

众人专心前行,无人注意,附近高处的暖阁开了扇窗——

“……东州那边由绥北路接管倒是好事,你也能在京城休息一阵。对了阿绪,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不如趁着这段时日将婚事定下,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可是大事。

“正好今儿雍园那边,皇后特意将适龄的官家女眷都邀进了宫,看上哪家闺秀便和朕说,只要身家清白,品行端庄,自有朕来为你赐婚。”

从入暖阁起,成康帝就在七攀八扯,一路从北地战事说到东州大捷,总算是颇为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成婚”一事之上。

正当他打算再加把劲劝些什么,立在一旁的章皇后就掩唇咳了声,边望窗外,边凑近轻声道:“这一行女眷中,左边穿银白斗篷的小姑娘,臣妾瞧着规矩十分不错。”

成康帝被打断,下意识半眯起眼,往窗外望去。

半晌,他点了点头:“皇后眼光果然不差。”他吩咐内侍,“去打听打听,那是谁家姑娘。”

“是。”内侍应了差,躬身后退。

成康帝又转头,看向身侧的黑衣男子:“阿绪,你也瞧一眼?终究是为你选妃,总要合你心意才是。”

和着这道将落未落的话音,一阵夹着霜雪的冷风透窗而入,暗绣坐蟒云纹的黑色锦服被吹起一侧衣角,那人负手静立于窗前,垂眸扫了眼,又不带情绪地移开视线。

这说一眼,还真就一眼。

成康帝半晌无言。好在他早已习惯身侧之人的爱答不理,倒没觉得有多不敬,只暂时没再与此人搭话,边等内侍回禀,边转头和章皇后低声絮叨。

就这一会儿功夫,章皇后打量着明檀的背影,心下是越发满意。

这些小姑娘大多都是头回入宫,家中虽然教足了规矩,然皇城之威,极少有人不惧。心中有惧,就难免畏手畏脚,局促小气。

一路瞧了这么多姑娘,惟眼下这位举止最为端方,一行一进都从容雅致,很是赏心悦目。

稍许,内侍回了暖阁,躬身答话:“回陛下,回娘娘,此一行为靖安侯夫人,靖安侯府四小姐,还有寄居在靖安侯府的、沈小将军的妹妹。”

“沈玉的妹妹?”成康帝挑眉。

内侍忙答:“沈小将军的妹妹是着织金羽缎斗篷那位,皇后娘娘问的那位——是靖安侯府四小姐。”

靖安侯府,这门第还算般配。章皇后正想到这儿,内侍又补充道:“靖安侯府四小姐,已与令国公世子定有婚约。”

“已有婚约?”章皇后顿了顿,“这可真是……”

令国公府乃大显老牌勋贵,她也不好将“可惜”二字挂在嘴边,只不过面上不无遗憾。

成康帝:“已有婚约,倒不好拆人姻缘。”

他话里透着惋惜,心下却不以为然,因为当他听到“靖安侯府”之时,就已将这位侯府四小姐排除在外。

稍顿片刻,他还指了指远处已然模糊的背影:“朕瞧着沈玉的妹妹也很是不错,沈家身份低了些,不过做个侧妃也还使得。”

章皇后对择选妾室并无兴趣,垂眸整了整袖口,没应这声。

成康帝又转头问:“阿绪,你觉得如何?你不是对沈玉颇为赏识么?”

“不如何,陛下若觉得不错,不妨纳入后宫。”

这道声音不高不低。

压了几分淡淡不耐。

周围内侍不知怎的,听得心惊腿软,暖阁内明明烧着地龙,大家却不由自主发着抖,低低地埋着脑袋。

-

暖阁发生的一切,赴宴官眷一无所知。入了雍园,众人被领往长明殿,依次列席。

靖安侯府的席位正好挨着长明殿的殿门,再往后的,便只能在殿外吹冷风了。

沈画随着裴氏入座,心下有些不明。

她来京半载,深知靖安侯府门第显赫,在京中有不俗地位,可为何今日宫中设宴,位置却如此之远?

沈画不明,明檀却清楚得很。

上京这种显贵云集之地,一个侯爵其实当不得什么,靖安侯府如今这般鲜花着锦,多半还是因为,她父亲靖安侯乃手握实权、戍守边关的封疆大吏。

宫宴列席以爵为先,排在他们侯府上头的国公府就有十数家,再算上皇族宗室,能在殿内列席已是格外优待。

此刻长明殿内人多却静,明檀落座后,似不经意般往前头令国公府的位置扫了一眼。

不扫还好,这一眼扫完,她心中又是无名火起。

令国公府这是以为无人知其丑事还是不把她明家阿檀放在眼里,竟堂而皇之将那有了首尾的表妹带了过来!她们以为这是什么场合,是想着带人过来在她面前混个眼熟以后好和睦相处共侍一夫吗?!

裴氏察觉明檀神色有异,轻唤了声:“阿檀,怎么了?”

令国公府所瞒之事裴氏还不知晓,明檀收回目光,勉强应了声“无事”,又强迫自己压下心火,规矩端坐,再未多望分毫。

令国公府那边先前无人察觉明檀视线,这会儿发现靖安侯府女眷已到,都忍不住远远打量过来。

令国公夫人也在这打量之列,且边打量边有几分自得。

明家阿檀在上京闺秀中素有一等一的好名声,家世相貌、规矩琴艺,样样拔尖。性子也是宜动宜静,既能讨夫婿喜欢,又端得住大场面,很是难得。幸而这亲定得早,不然必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了。

只是她那不省心的儿子——

想到这,她往后瞥了眼,刚巧又瞥见女子娇娇怯怯地扶了扶茶碗,心中不由得叹:虽是自家外甥女,可上不得台面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也不知此事还能瞒上多久,靖安侯任期已满,回京述职之时,两家婚事便要提上日程。若想顺顺当当将明家阿檀娶进门,这事儿她还得早做打算。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摆在明面上的却是如出一辙的恭谨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前头内侍尖着嗓音喊:“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才敛下心思起身,朝着皇后的方向齐行跪礼:“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章皇后的声音颇为温和,似还含了三分笑意,“今儿上元,请诸位入宫不过是想热闹热闹,大家坐,不必拘礼。”

话是这般说着,可真敢不拘礼一屁股坐下的人还没能活着进这长明殿,众人齐齐福身应了声“是”,才规矩落座。

宫中设宴之序向来繁琐,章皇后虽免了些不必要的虚礼,但一道道流程走下来,以供分食的佳肴都已凉得彻底。

一众命妇贵女皆是象征性地用上一两口,时刻保持静雅端庄的模样。

殿内丝竹靡靡,舞姬身姿曼妙。前头的宗亲女眷不时与章皇后闲话京中趣事,偶有轻快笑声往后传来,气氛也算松缓得宜。

宴至中途,有内侍急走至章皇后身边传话。也不知传了什么,章皇后吩咐几句,便有人麻溜地在上首新添了两个位置。

众人虽未直视,可心底都门儿清,这食不知味的宫宴,总算是要进入正题了。

果不其然,这念头刚起,就有内侍一迭迭地高声往后递话:“皇上驾到——”

明檀兀自想着与令国公府的婚事,忽闻此声,忙收起杂念,随其他人一起朝前行礼。

殿中一阵山呼万岁,于空旷处似有回响。待余声平,上首才传来一声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平身”。

明檀边起身边意外:圣上声音,竟比想象中要年轻不少。那定北王乃圣上堂弟,岂不是更为年轻?

等到坐定,又听章皇后出声铺话道:“月前东州大捷,实乃我大显之喜。恰巧今日,陛下也在弘安殿内延请群臣,为定北王庆功。本宫想着,我等虽为女子,也该敬一敬大显的好儿郎才是,所以特特将皇上与定北王从弘安殿那边请了过来。”

约莫是静了一瞬,有人起头,前边的应和夸赞之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明檀自知京中贵女行事讲究含蓄委婉,却不想宫中行事之含蓄,更要多绕上九九八十一弯,明明就是相看王妃,偏要打什么敬赞的名头。

她离得远,再加上不可窥视龙颜,上首三人在她眼角余光中都是模模糊糊一团颜色。

正当她想着,这定北王殿下莫不是个哑巴,这般敬酒恭维竟还未发一言,对面就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娇媚女声:“久闻殿下束发之龄便率三千精兵挡三万北域蛮族,为大显立下赫赫奇功,臣女仰慕殿下多年,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臣女愿为殿下献上一曲《潇湘水云》……”

是承恩侯嫡次女,顾九柔。

承恩侯府倒是向来不畏人言,前头出了御史当朝怒斥狐媚惑主的嫡长女玉贵妃,如今还惦上了定北王府的王妃之位。

一通仰慕之词说下来,已是舞乐具备。顾九柔盈盈叩拜,最后谦虚道:“臣女不才,献丑了。”

明檀自幼习琴,师承名家,有人想在她面前施展琴艺,她自有几分好奇,对方将如何艳惊四座。

可惜她没有这般耳福,前头娇媚话音甫落,上首身着黑色锦衣的男子便冷淡打断:“知道丑,就别献了。”

第三章

殿内有那么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明檀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虽说这定北王殿下深得圣心且重权在握,但顾九柔好歹也是承恩侯嫡女,这般说话未免也太过狂悖无礼。

偏偏过了很久,殿中唯有资格驳斥的两人都未置一言。

章皇后不出声还算是情有可原,毕竟顾九柔的嫡姐玉贵妃没少在后宫给她添堵。

可一向待玉贵妃恩宠有加的成康帝也是连句敷衍的圆场都没打,只自顾自饮酒,仿佛眼下之事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直到那身黑色锦衣离开,殿内都寂静无声,内侍也只是躬身相送,无人敢拦。

-

赴宴之前,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宫宴竟会这般草草收场。

出宫之时还未及酉末,天色将昏未昏,御街正初上华灯。

明檀踩着轿凳准备上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阿檀!”

她回头,待看清来人,不由展笑。

白敏敏喊完这声本要立时上前,可撞上明檀不经意间的回眸一笑,身后正簇簇燃明的潋滟灯火仿佛都霎时沉寂失色。

皓齿明眸如盈盈秋水,淡眉弯唇又如款款星月。有美人兮,不外乎如是。

白敏敏看得在原地呆了片刻,还是靠贴身婢女提醒才回过神来。

白敏敏乃昌国公府长房嫡女,明檀的嫡亲表姐。因年岁相仿,自幼亲近,两人也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好友。

先前在长明殿,昌国公府与靖安侯府的席位同在左列,两人没能打上照面。这会儿出了宫,白敏敏便迫不及待找了过来。

她上前亲亲热热拉住明檀,又伶俐地朝裴氏行了个礼:“敏敏给姑母请安。”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不爱绕弯,请完安便直抒来意:“姑母,今儿上元,我特地托兄长在听雨楼定了临江雅座,想邀阿檀与我一同去赏花灯,姑母将阿檀借我几个时辰可好?”

白敏敏的正经姑母是明檀的已故生母白氏,依她这般身份性情,肯主动唤裴氏一声“姑母”,无疑是对裴氏“贤慈”名声的最好肯定。

裴氏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哪还有什么不答应的,笑着说了通体面话,又遣随从陪同,还细细与绿萼嘱托交代了番,让她务必照顾好自家小姐。

不得不承认,裴氏是个聪明人。白敏敏只字未提沈画,她也就适时忘记了身为侯府主母该有的处处周全,没说什么让沈画跟着一起去热闹热闹之类的多余闲话。

待白敏敏携明檀离开,裴氏也不觉尴尬,只当无事发生般,笑盈盈与沈画说起今儿府中准备的各色圆子。

前往听雨楼途中,白敏敏感叹了会儿裴氏如何如何会做人,又顺着话头抱怨起自家新嫂协理中馈后,定了多少繁琐规矩,她的日子又过得如何艰难。

明檀一心想向白敏敏打听正事,可这上元佳节,路上车马喧阗,热闹得紧,不太方便说话。她只好耐住性子,等着到听雨楼后再细细盘询。

-

听雨楼是京城最为出名的茶楼,茶点好,临江的景致更好。

每至早春暮秋,细雨霏霏,江上泛起薄雾,烟波浩渺凭栏听雨之景趣,深受上京文人雅士追捧喜爱。

另外每年上元,官船都会于显江之上燃放烟火,显江两岸亦有“一夜鱼龙舞”的灯火盛景。

听雨楼位置绝佳,是观此火树银花之盛的最好去处,凭他哪般达官显贵,都需提前数月才有望订到这上元夜的临江雅座。

白敏敏定的雅座在三楼,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精巧,观景位置也算上佳。但要说最佳,还得数她们旁边那间居中的暖阁。

小厮引着白敏敏与明檀上楼时,那间居中的暖阁里头,已有四人围桌而坐,正在闲话饮酒。

坐在近门位置的男子衣着华贵,通身上下皆非凡品。当然,最为招摇的还是他腰间那枚刻有“章”字的羊脂白玉。

“章”乃皇后母族之姓,对京城世家稍有了解的,都知有此玉者,只能是当今皇后胞弟,章怀玉。

这会儿章怀玉随意坐在桌边,手中把玩着酒杯,边斜揶身侧的黑衣男子边调侃道:“殿下,这回长明殿宫宴的动静可是不小,人家千金小姐一腔情意错付,听闻是一路哭哭啼啼出的宫啊。”

黑衣男子连眼皮都没抬,倒是坐他对面的陆停沉着声问了句:“是顾进忠的女儿?”

顾进忠是承恩侯的名讳。

章怀玉挑眉,点了点头。

陆停眸中闪过一抹厉色:“还有得她哭哭啼啼的时候。”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比起章怀玉的花枝招展和陆停的狠厉四溢,一身月白云纹锦衣的舒景然,显然更具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温润气质。

舒景然转了转玉扳指,又笑着摇头道:“其实落人面子事小,只不过行了此举,定北王殿下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传闻,想必不到明日便能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届时想再寻门好姻缘,京中闺秀怕是……”

这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轻微“吱呀”声响,小厮模模糊糊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二位小姐,里边请。”

似乎是旁边雅间来了人。

舒景然止了话头,其他几人也默契地不再出声。

“阿檀,快坐呀。茶点我早让他们预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哦对了,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白敏敏是个能说的,一路都未停话,从自家烦心事一气儿说到了雍园那场宫宴。

“宫宴,对就是宫宴。你们家丫头也真是够能碎嘴的,沈画哪能攀得上定北王府啊,她哥沈玉受定北王赏识,但也没有赏识下属就将下属妹妹娶回去做王妃的道理吧,更何况顾九柔都被当场下了脸。说起这个,顾九柔倒是真敢,陛下娘娘都在呢,直言倾慕不说,还要当众献曲,怎么想的。”

“顾九柔行事颇为大胆,可那位定北王殿下未免也太过无礼嚣张。”与白敏敏在一块,明檀向来放松,再加上有绿萼在外边守着,她托腮,无甚顾忌地嫌弃道,“一介武夫狂悖粗俗,我瞧着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章怀玉:“……”

陆停:“……”

舒景然:“……”

“粗俗武夫”本人也下意识顿了下。

明檀毫无所觉,优雅地品了口茶,终于想起正事:“对了,你这两日可探得舅舅有何打算?”

白敏敏一直觉着自己忘了什么要紧事儿,这会儿明檀主动问起她才反应过来。

“噢,没呢。那日你也瞧见了,我爹那架势,恨不得提把菜刀就去令国公府砍人,可被那周先生劝了通,这几日倒很是能沉得住气,我寻思着大约是想等你父亲回京再行商议。”

明檀闻言,秀眉微蹙。

她之所以知晓她那未婚夫婿的腌臜事儿,还是因着前些时日她去昌国公府给老祖宗请安,被白敏敏拽去书房偷找话本。

本来已经找到话本,不想偷溜之前,她舅舅白敬元与门客周先生一同进了书房,且甫一进门便大发雷霆,砸了方上好端砚,还带着令国公府祖宗十八代一齐臭骂,丝毫不给她们拒听墙角的机会。

“正室未迎进门就和表妹私通还有了私生子,这种狗屁倒灶的烂事儿也就他们梁家做得出来!小王八蛋翻了个身还真当自己皇亲国戚了,要不是这亲事定得早,就他们梁家那臭屎扶不上新墙的样儿等八辈子也够不上阿檀!他是当靖安侯府灭了还是昌国公府灭了?真是岂有此理!”

明檀与白敏敏当时都惊呆了,躲在原地半晌都未动弹。

等缓过神,白敬元和那周先生又和阵风似的卷离了书房。

其实当下反应过来,白敏敏便气得要去找她爹白敬元,让他立时上令国公府为明檀讨回公道。

然正如那周先生所劝,此事不甚光彩,闹大于双方无益。且明檀父亲已在回京述职途中,舅家贸然出面恐有越俎代庖之嫌。

先前一时忘了这事还不觉得,这会儿想起来,白敏敏仍是气愤难当。

她一口气吃了三块点心,和她爹一样臭骂了顿令国公府,又拍了拍桌子和明檀打包票道:“这事儿全然是他梁家有错,人品如此不堪岂能为你良配!阿檀你不必忧心,有我爹在,这桩婚事必定能解!”

“我自然知晓此人不堪为配,只不过解除婚约……”

明檀没往下说,可白敏敏与隔壁之人都很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无论是何缘由,解除婚约必然于女方名声有损。

明檀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支着下巴凑近,试探着问了句:“敏敏,你说到时若解了婚约……我该如何表现,才能显得清白刚烈一些?”

“……?”

“清白刚烈?”

白敏敏放下手中点心,还真仔细回想了下。

“我记得李家五姑娘被退婚时,她亲上夫家断发明志。还有城东的方家三姑娘,她未婚夫婿在大婚之前为一青楼女子赎身,因其有孕还以良妾之礼纳进了门,方家三姑娘得知此事,一根白绫悬于房梁,上吊自尽了。”

“……?”

“倒也不必如此刚烈。”

第四章

“噗——咳咳!”听到这,章怀玉没能憋住笑意,喷了口酒,还被呛得咳出了声。

可没等他缓过劲儿,眼前就忽然晃了一下,随后便感觉颈间一麻,喉咙发堵,想要张口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哑穴!

在场几人虽都习武,但能做到这般出手无痕的,除了他身侧这位令北域蛮族闻风丧胆的大显战神——定北王江绪,根本不作他想。

章怀玉瞪圆了眼,拿起折扇指着江绪,一脸控诉。

江绪倒是不避不让,只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中似是沉了一湖冰水,无波无澜,漆黑而冷淡。章怀玉也不知为何,就莫名感觉背脊一寒,下一秒便怂哒哒地放下了折扇。

窗外两岸花灯倒映在江水之上,波光粼粼潋滟。暖阁重陷寂静,唯有桌上的折扇吊坠透着烛光,长穗轻晃。

-

“敏敏,你刚刚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明檀迟疑地问了声。

“声音,什么声音?”

白敏敏一脸茫然。

明檀环顾四周,默了半晌,又摇头道:“好像有人咳嗽,可能是我听错了。”

其实听雨楼已算是注意隔声,隔壁暖阁都是习武之人,外头动静自然耳听无余。可若不是今夜开窗观景,以明檀耳力,大约听不到半分。

许是心生防备,又许是要事已经说完,两人之后聊的都是些闺阁话题,没什么要紧。

正戍时分,官船停至显江中央,准备燃放焰火。

白敏敏早早守在窗边,明檀也放下平日在外时刻注意的端庄矜持,提着裙摆踩上窗边小阶,双手扶着窗沿,忍不住往外探头探脑。

京城的上元夜总是热闹辉煌,正所谓“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

显江两岸,灯火彻夜通明,百姓围聚以待烟火,码头还飘出盏盏祈福河灯,远远望去,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在两岸百姓的欢呼声中,官船焰火终是簇簇升空,岸边亦有富户人家燃焰相和,一时间,整片夜空似乎都被这绚烂光彩照映得恍若白昼。

明檀与白敏敏出身世家,见过不少好东西,但到底是心性天真的少女,此刻皆是屏息睁眼,片刻不肯错眨。

“真好看。”

明檀捧着脸看向夜空,轻声低叹。

白敏敏点头,欢快道:“我最喜欢刚刚那个兔子形状的,好可爱!”

“我喜欢那种不时洒下的金色烟火,声音细碎,极是悦耳,像……快瞧,又来了!”

少女柔软雀跃的嗓音不仅引得同伴认真张望,也引得隔壁暖阁的几人都不自觉看往窗外。

江绪没动,仍在斟酒自饮,可他的位置正对着窗,仰头时,夜幕中那场如梦似幻的金色小雨正好尽收眼底。

他眸光微闪,玉液淌过喉腔,都未觉得辛辣。

-

烟火极美,却也短暂。夜空恢复沉寂之时,明檀站在窗边,半晌没回过神,甚至还有些莫名惆怅。

好在时辰还不算晚,白敏敏想去南御河街凑趣儿,极力怂恿她一同前往,她那点儿惆怅很快便被白敏敏所描绘的花车游街、花灯琳琅景象驱散得一干二净。

在此之前,明檀是从未在元夕灯夜逛过南御河街的,这条沿河长街热闹非凡,也鱼龙混杂,每年上元常有女子小儿在这地界出事,显贵人家都不爱让自家姑娘踏足。

两人小心遮了面纱,下马车时,眼前灯火熠熠,喧嚣郁郁,热闹得让明檀有一瞬晃神。

白敏敏连着几年都偷溜过来,不觉稀奇。她四处看了看,不知发现什么,忽然“欸”了一声。

“怎么了?”明檀问。

“没什么,就是我好像看见舒二公子了。”白敏敏往前张望着,神色有些好奇。

舒二公子舒景然乃右相之子,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京城女子倾慕他的不在少数。

听闻今年春闱他也下场,坊间都说以舒二公子才华品貌,合该是今科探花郎的不二人选。

明檀也曾在舒家寿宴上远远他与打过半回照面,确实是芝兰玉树般的温润贵公子,若是没有令国公府那门子糟心亲事,想来与舒家议亲也是不差。说来,她这退婚也是迟早之事,如何再寻门好亲,也该预先思量起来了。

明檀正走着神,白敏敏又惊奇道:“我没看错,阿檀你瞧,那不是陆殿帅吗?陆殿帅在,与他一道的必是舒二公子了!”

明檀顺着白敏敏的视线望去,前头佩剑男子身材高大,左额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利落停在眉尾,正是以手段狠厉闻名上京的殿前副都指挥使,陆停。

陆停、舒景然还有章怀玉三人交好,是众所周知之事。没等明檀看清与陆停一道的舒景然,白敏敏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往前寻人。

“欸……小姐!”

身后婢女反应过来,忙跟着追。

两人步子很快,然街上游人如织,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先前还在那处的人就已了无踪影。

没能近距离得见美男,白敏敏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她玩性大,很快便被临河支起的各色小摊吸引。

一会儿要买甜糕,一会儿又要买炒栗子,买来的小玩意儿拎在手里,买来的吃食还非要撩开面纱往明檀嘴里塞。

明檀于吃穿上素来精细讲究,这些个街边零嘴是万万不敢下咽,你塞我躲的,两人笑闹一团,倒很是得趣。

“怎么样,这南御河街可比彩棚大相国寺什么的好玩儿多了吧?”在码头边放完河灯,白敏敏得意地向明檀邀功。

明檀正要应声,忽然有人在前方扬了扬折扇,喊:“檀妹妹!”

明檀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人却很快上前,用行动证明了她没有。

“檀妹妹,这位是……敏妹妹?”

来人长相俊美,穿一身用料上乘纹样精致的玉白锦氅,束浅金发冠,端的是十足贵公子模样。

白敏敏看清是谁之后,特别想上前踹他一脚,没好气道:“谁是你妹妹!”

令国公府与靖安侯府定了亲,但与昌国公府无甚往来,白敏敏不承,这声“敏妹妹”就确实过于亲近。来人不争,忙欠身拱手,以示唐突歉意。

白敏敏知道今儿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却仍难解气,还想在言语上刺他一刺。倒是明檀拉了拉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心平气和,问:“世子,你如何认出是我?”

他轻笑,摇着折扇温声道:“檀妹妹乃熠熠明珠,纵轻纱遮面,也不掩光彩。”

明檀面上不显,心里却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叫他讲人话。

说来奇怪,从前她看这未婚夫梁子宣,也是一表人才温润有礼,与舒二相比虽稍逊风仪,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上选良婿。

可现下再看,她只觉得前些年自个儿的眼睛怕是换给了盲瞎,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子!言语还这般轻浮无状!油腻!造作!

许是隐约感受到了明檀的情绪不对,梁子宣又笑着解释:“其实我是看到了檀妹妹发间这只照水簪,檀妹妹似乎很喜欢这支簪子。”

明檀没接茬。

梁子宣稍顿,为掩尴尬又顺着话头自说自话。

只不过今日不知怎的,不管他说什么,明檀都无动于衷,白家那位更是时不时用眼刀子剜他,莫非那事儿……

不,不可能。那事儿一直瞒得严丝合缝,明家与白家怎会知晓。

如若知晓,昌国公那护短心切还一点就着的性子,又怎会安安静静不找他令国公府麻烦?

想到这,梁子宣稍稍心定。可他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先前母亲的那通交代有多重要。

他是喜欢表妹柔弱可人,但也一直将明檀认定为未过门的妻子,且明檀背后的明家与白家,是他将来仕途上的极大助力,这门亲事万不可丢。

思及此处,之前与母亲相谈时,那点儿“何至于此”的不以为意终于落摆。他不动声色地背过手,折扇轻敲手腕。与此同时,又仿若无事般另寻话题,继续单方面地与明檀相聊。

明檀正等着绿萼和护卫找来,好借口回府摆脱梁子宣的纠缠,等了好一会儿,在她终于瞥见绿萼身影之时,远处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

“抓贼啊!”

“前面那个!别跑!”

明檀循声望去,还没看清,那骚乱人群中就有两道身影往这处码头莽冲,未及反应,便感觉一股推力袭来——

“阿檀!”

“小姐!”

伴随白敏敏和不远处绿萼惊呼的,是毫无预兆的“噗通”一声落水!

梁子宣反应极快,喊了声“檀妹妹”,就神色焦急地脱下外衣要去救人。

绿萼上前,见是未来姑爷,六神无主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催促:“世子,快救救我家小姐!”

白敏敏下意识拉住梁子宣,急喊了声:“不许去!”

她再怎么爱玩爱闹,也是大户小姐出身,没人比她更明白,梁子宣这一救,明檀的下半辈子就完了!

“你想看着她死吗?”梁子宣质问,紧接着不顾阻拦甩开了白敏敏。

噗通!又是一声落水。

白敏敏瞬间感觉手脚冰凉。她最了解明檀,若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梁子宣所救,还不如让她淹死在这显江里来得痛快!

她死死盯着江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排赶来的护卫婢女:

“你们给我拦住来看热闹的人,谁都不准靠近!

“你俩下去拉开梁世子。还有你俩,是不是会水?也下去,给我把阿檀带上来!

“这边只怕撑不了多久,绿萼,你现在立马回去,多带些护卫过来帮忙拦人!”

“是!”

还未开春,江水凉得有些刺骨,再加上迎面吹来的凛冽江风,梁子宣下水不过片刻,便发现救人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轻松容易,而且别说救了,他连明檀在哪都没看到。

不止梁子宣没有看到,白敏敏安排的护卫与婢女下水搜寻半晌,竟也全然未见身影。

这处码头水不算深,照理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毫无声息地淹死人,但是他们也的的确确,连明檀的半片衣影都未瞧见。

耗了约有半个时辰,围观者被强行拦在码头之外,只知有人落水,缘何不明。

有些闲汉见这拦人的阵仗,猜是大家小姐,都摩拳擦掌闹着要下水,指不准机缘来了,还能赖上门好亲事。

眼瞧着就要拦不住了,白敏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绝望,只恨自己出了来逛南御河街的馊主意,明檀要出了事,她白敏敏万死难辞其咎!

恰在这危急关头,护卫拦住的人群外,忽然有一袭绿衫朝白敏敏扬了扬手帕:“表小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可真是让奴婢好找!我家小姐今儿亲手煮了圆子,正等着您过府尝呢!”

绿衫女子特意扬高了声音。

可这声音听起来温和清澈,还颇为熟悉。

白敏敏回头,怔了一瞬。

那竟是……明檀身边最为得用的管事丫鬟,素心?

她怎么会在这儿?还有,她刚刚说什么?她…她家小姐?

素心上前,有条不紊地给白敏敏行了礼,又将自家小姐邀她过府尝圆子的说辞重复了遍。

瞧见白敏敏身后已被冻得不行、正让护卫们架着送上来的梁子宣,素心还略微惊讶地问道:“梁世子这是落水了?”

白敏敏对现下状况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应些什么。

直到她瞥见后头赶回来、还喘不过气儿的绿萼朝她不停摇手,比着“没事”的口型,才忽然像打通任督二脉般明白了什么。

她忙接话道:“对,对。梁世子落水,本…本小姐路过刚好遇见,就遣护卫下水救他。”

“嗨,原来是个男的啊。”

“一个大男人落水还要救,跌份儿!”

“围这么严实,至于么。”

“散了散了,还以为是官家小姐呢!”

围观者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很快作散。

“???”

梁子宣被冻得浑身哆嗦,没法儿说话,眼神中却充满了不可置信。

第五章

其实刚落水时,明檀与梁子宣感受无异,只觉得江水冰寒刺骨,难以忍耐。她呛了两口,挣扎咳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被人撞到落水了!

深宅大院里,因赖嫁赖娶所发生的“意外”数不胜数。弄脏衣裳换衣时共处一室,落水被救有了肌肤之亲,这两种最是寻常不过。

裴氏自小便教她在外该如何提防这些七窍阴私,还在去别庄避暑时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她凫水。

因着平日根本用不上,她又素来是能坐软轿绝不沾地的娇贵性子,岸上之人都不知道,她竟是会水的。

可惜时机不对,明檀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梁子宣就已脱掉外衣往下跳。

情急之下,她只好沉入江中,想着绕开梁子宣,从码头另外一侧上岸。

这般匆忙应对已算机敏,怎奈江水太冷,她平日又不是什么好动之人,在水中游了没一会儿,她下半身就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酸疼。

那种酸疼一抽一抽的,并着江水的冷冽刺骨,如针扎一般,让她眼前只剩一片白光,完全没法儿再往前游。

那一瞬间,明檀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一会儿想着“让梁子宣救还不如就死在这,也算是保全了名节”,一会儿又想着“算了还是求救好了,死在这儿尸体发泡肿胀,简直就是辜负了本小姐还未来得及名动上京的花容月貌”。

正当她不再犹豫决定浮出水面呼救之时,忽然有根黑色束带毫无预兆地直穿入水,在她腰上迅速绕了一圈,随后收紧,将她拉至岸边,抛在了离码头有段距离的僻静芦苇丛上。

束带那端的力道迅速而利落,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明檀被扔得头晕眼花,模糊间只瞥见从她腰间抽离的黑色束带末梢半截。

依着她养尊处优十数载的经验判断,那根束带的用料必非凡品,上头暗纹精致繁复,似乎用的是玄金丝线,劈丝极细,浓重夜色下仍泛着浅淡光泽。

没等她循着束带看清立在那处的人,就有外袍落下,盖住了她的身体,也掩住了她的视线。

……

“然后呢?”白敏敏忙追问。

“然后,就有人将我扛了回来。”明檀靠在床边,推开辛辣的驱寒姜汤,又接过婢女递来的暖手炉,回忆道,“中途我问了好几次,问他们是谁,准备带我去哪儿,可那人都不出声,将我放在侯府后门就带着外袍一起消失了。”

“他们?不止一人?”

“出手救我的和送我回来的肯定不是同一人,衣料差别很大,而且送我回来的那人很像在按吩咐行事,像是……随从护卫。”

白敏敏消化了会儿,还是有很多疑问:“等等,所以从头到尾你都没说自己是靖安侯府的人,人家却准确地将你送回了侯府?”

“嗯,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明檀倚着引枕坐起了些,“要说目的不纯,回府后我就仔细检查过了,没有丢失任何贴身之物。”

有所图者,必取凭信。没取,“那确实是很奇怪。”白敏敏皱眉思索,喃喃了句。

“好了,先不提这个。”明檀想起眼下更为重要之事,“梁子宣那边现在如何?”

“他能如何,你都遣了素心过去,我还会傻到接不上茬吗?当然是按头他落了水,我路过让随从救了他啊。你放心,我已经让人送他回令国公府了。”

听白敏敏这么说,明檀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大庭广众之下的说辞是梁子宣落水,那不管事后如何,也只能是梁子宣落水。

毕竟明面上,两府之间的姻亲关系还十分牢固,她这未过门的世子夫人出事,于令国公府而言也算不上增光添彩,若不想与靖安侯府撕破脸皮还落不着好,他们只有默认这一说法。

说来,今儿这事她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当时闹着抓贼才有人一前一后冲了过来,但相比于被撞,她感觉自己更像被人推了一把才遭此罪。

想到这,她道:“敏敏,你回去找人帮我查一查今日撞我的那两人。”

“你怀疑落水不是意外?”

“就是不知道,我才想好好查一查。”

白敏敏点头,爽快应下。瞧见明檀小脸还面无血色,她又给明檀掖了掖被角,顺势从婢女手中接过驱寒汤:“你先别操心这些,来,把姜汤给喝了。”

味道太冲,明檀不想喝。

白敏敏也是执拗性子,不依不饶往她嘴里塞,还碎碎念叨:“喝了喝了,不为你自己想是不是还得为我想想,你要是不喝这姜汤,回头得了风寒卧榻不起,那可都是我的罪过,我爹什么牛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就忍心看着我被罚跪祠堂?回头跪出个三长两短我怕是只能……”

明檀被念得脑仁生疼,索性接过瓷碗,闭着眼一口气给咽了下去。

白敏敏一脸满意,见计时的香印已燃大半,她起身拍了拍手:“既如此,你好好休息。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府了。素心,绿萼,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

素心绿萼齐齐应是,恭敬地将白敏敏送出了照水院。

经了这通折腾,明檀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也确是需要好好休息。她没再讲究入睡前那些繁琐护养,只在脸上敷了些蜜露,双手浸了会儿新鲜羊奶。

-

半夜微雨,浓云遮蔽圆月。明檀盖着锦被已沉沉入睡,整个靖安侯府也陷在密雨倾斜的昏灯静谧之中。

大理寺狱,沿阶而下的地牢幽旷昏暗,油灯十步一盏,仍掩不住阴森冷寂。

寺丞走在前头,躬身引道:“王爷,舒二公子,这边请。”

舒景然向来清贵雅致,第一次来这狱中,周遭的压抑和腐坏气息都让他极为不适。

他看了眼江绪,想来是征战沙场刀口舔血的日子要糟糕百倍,如此这般竟也能神色漠然负手前行。他叹了口气,忙捂鼻跟上。

审讯处,墙上悬挂的刑具泛着幽幽冷光,待审之人已被狱卒绑上刑架。大约是还未上刑,此人形容狼狈,细看却毫发无伤。

寺丞为江绪拉开圈椅,恭敬请他入座。

江绪也没让,撩开下摆径直落座,指尖轻点扶手,没什么表情,看着暗处刑架。

“王…王爷。”刑架上的人看清来者,恐惧之意涌上心头,“王爷为何,为何捉小臣来此?小臣冤枉!”

“冤枉。”江绪偏头直视着他,“你尽可再等上一等,等承恩侯也下了狱,一并向他喊冤。”

承恩侯!

刑架上的人血液一瞬凝固。

其实早在他回府途中无端被捕、还无人向他解释为何捉捕开始,他就隐隐有所预感,但他一直不愿也不敢往那上头想,毕竟若真与承恩侯有关,于他便是灭顶之灾。

“小臣虽然与侯爷有所往来,但,但……”

“张吉,本王念你是个聪明人,才保你现在仍是全须全尾,你确定要跟本王兜圈子么。”

江绪起身,缓步走至近前,偏头看他。

大约是在地牢的缘故,他身上那种征伐杀戮的淡淡戾气扩散开来,带着极重的威压之势。声音不高,却无端让人发冷。

张吉张了张嘴,被压得失声片刻。

他知这是清算开始,也知江绪来此目的,死寂般的沉默随着地牢腥腐之气蔓延开来。

好半晌,他犹豫着蠕动嘴唇,还是不死心地想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我手中,确实有些王爷用得上的东西,若王爷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啊——!”他话未说完便突地痛呼出声。

舒景然一怔,这才发现墙上带有倒钩的施刑利刃不知何时已经避开要害扎入张吉腰腹,鲜血正汩汩外流,张吉那身白衣迅速染红,粘稠血液还滴滴答答地落在脏暗地板上。

“你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谈条件?”江绪倾身,附在张吉耳边,漫不经心地问。

他执柄之手未松,倒钩贴着血肉,还在往里寸寸推送,反复辗转。

张吉痛得面无血色,额上冒着豆大汗珠。到底是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半刻不到便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江绪站直,任由狱卒用冷水将张吉泼醒。

刑墙边火炉也已燃起,烙铁烧得发红,张吉刚刚恢复神智,便见狱卒举着烙铁朝他逼近,不容喊停,那烙铁又直直烙在方才伤处。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叫。

狱中刑具百般,张吉才经了两遭就尿起了裤子,腥臊之气四溢。他后悔先头没喝敬酒,嘶哑着嗓子喊叫:“王爷!王爷我说!承恩侯强占田庄私开盐矿!证据在城郊,我在九里坡置的私宅!埋在后院杏树下面了!”

-

子时,地牢门开。

出了大理寺狱,舒景然终于呼出口浊气。许是下过一场小雨,他感觉今夜上京的气息分外洁净。

只是回想起刚刚在地牢中,江绪眼都不眨将倒钩刑刃刺入张吉腰腹,还一寸寸往里转旋的画面,他总觉得今晚必会噩梦连连。

不过话说回来,定北王殿下本就是出了名的狠戾无情。想当初户部侍郎贪墨军饷延误军机,他自修罗场中浴血而归,不应诏不入宫,第一件事便是直取贪官项上人头。

其夫人自知无命苟活,为保全家中绝色双姝,让双胞女儿自请为奴,侍奉在侧。

那般倾城容色,照理来说是个男人就会意动,且保下两个女子,对他来说勾勾指头便能做准。他却不为所动,依律抄家,灭门斩首,一个未留。

所以,“先前在江边,你为何出手救明家小姐,还让暗卫将人送回了侯府,怜香惜玉……可不像是启之你会做的事。”

他还以为江绪这趟回京转了性,生了恻隐之心,地牢里走一遭,他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忆及在听雨楼中无意听来的壁角,他又笑:“难不成你对那位明家小姐,一见倾心?”

江绪垂着眼眸,扯了扯唇,边慢条斯理擦着手上血渍,边不急不缓道:“不愧是名动上京的舒二公子,真是温柔多情。”

第六章

成康五年的上元终是在热闹喧嚣中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年味儿也随着渐止的冬雪悄然消散。

将明檀撞入水中的两人还没查到眉目,好在令国公府识趣,直接认下了梁子宣落水的说法,还让梁子宣在府中躺了几日,全了这一说辞。

裴氏不知内情,只觉得令国公府处事颇为厚道,是个好相与的人家。明檀却不承情,令国公府私下遣人来问候送礼,她都没正眼多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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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了春,锦绣坊的裁缝绣娘又被请来靖安侯府量体裁衣。

明檀未雨绸缪,已然想到退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便张扬,这回选的都是些素雅颜色,月白、艾绿、淡青。

裴氏以为她图新鲜,倒不拦着,只多指了两匹颜色鲜妍的给她做外衫,还搭着引枕亲切道:“平日在府中,素净些也是无妨,可这春日少不了踏青赏花,姑娘家穿鲜嫩些,活泼泼的,精神头好,谁见了不喜欢。”

“母亲说的是。”

明檀没多推迟,乖巧应了下来,只是心里却为春日不能穿上这些漂亮衣裳出门招摇感到懊恼。

裴氏在吃穿用度这些微末小事上从不会落人话柄,给明檀添了定例,给沈画也依样多添一份。

撇开浮沫用了口茶,她想起什么,又与锦绣坊的管事婆子交代道:“余下几匹便依着小小姐身形再做几身,算着时日,三小姐也快回了。几年不见,也不知如今身形如何,且先备着,若不合身,待回了京再做合身的便是。”

“是。”

管事婆子嘴上应了差事,心里头却在琢磨,这几身的精细程度是否也要比照小小姐来做。毕竟她常在深宅大院行走,不至于连眼前这位侯夫人的微妙变化都察觉不来。

其实不止裴氏态度微妙,明檀与沈画听到“三小姐”时,也都怔了一瞬。

靖安侯府素来阳盛阴衰,到明檀这辈,女孩子一只手便数得过来。老夫人在世时,几房未分家,便是堂姐妹们一起序齿。

明檀上头无嫡姐,二房三房的两位堂姐俱已出嫁。明楚这位庶姐倒还待字闺中、且与她年岁相仿。只不过明楚和柳姨娘陪着她父亲靖安侯戍守边关,已有五年不曾回京。

明檀先前只记着她父亲回京,退亲之事便可提上日程,倒忘了明楚与柳姨娘也会一道回来。

她与明楚从前便关系极差,这时回来,退亲之时岂不是又多一人看她笑话?

至于沈画,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明楚这位明三小姐与她同岁,虽是庶女,但门第颇高且受宠爱,身份计较下来与她相当,上京适宜的亲事数得着,此时回京,两人只怕要在议亲上头撞上一撞了。

一时,厅中几人皆静默不语,低眸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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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归期将近,裴氏让锦绣坊备着衣裳的同时,也开始指挥下人拾掇侯府。

她在掌家一事上极为妥帖,没几日,侯府上下就收拾得焕然一新,连柳姨娘的院子都重新修整了番,断是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张妈妈见裴氏这般上心,梳头时忍不住唠叨了句:“夫人何必连柳氏那处也事事关照,那起子不上台面的,占了侯爷五年,如今怕是轻狂得很。”

裴氏端详着镜中依旧秀致优雅的面庞,不应声。

四下无人,张妈妈又凑近低声道:“说到底,这宅院之中子嗣为重。夫人于此道艰难,但府中貌美丫头不是没有。再不然,这京里小家碧玉也多的是,侯爷与柳氏相处这么些年,见着新鲜的,也该厌了。”

裴氏拿起簪子往脑袋上比划了下,一副不甚上心的模样。

“夫人!”张妈妈忍不住多喊了声。

裴氏眼尾稍瞥,淡声道:“你这话可是左了。”

她放下发簪,目光变得深而悠远:“我与侯爷的情分不过如此,当初外任,也是我不愿生受边关之苦自请留京。我合该感谢柳氏才是,边关五载,侯爷竟未纳新人,更未添一子半女,给我省了不少麻烦,换了旁的妾室相随,想来没她这般本事。

“再说子嗣,左右我是没这缘分,抱养一个小的,费心费神不说,也绝无可能承袭爵位。与其这般曲折,不如将心思多花在阿檀身上。

“这么些年,你也该看得明白,咱们侯府的前程,一半在嫁女,另一半在大哥儿那。我嫁入侯府之时,大哥儿年纪已经不小,没能养出母子亲缘,但这些年因着阿檀,他对我倒也不缺敬重。”

这点张妈妈很是赞同:“大哥儿去庞山上任这几年,书信节礼从未落下,知道夫人有膝盖疼的老毛病,还特特捎回了庞山那边的偏方。虽无大才,却是个知礼重情的。”

裴氏想到此处,也满意地勾了勾唇。

过了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阿檀最近可是有些不寻常?前些日子进宫,她盯着梁家女眷看了好一会儿,她在外头规矩极好,若无事,不会这般失礼。还有元夕落水……后来梁家送礼关切,她也淡淡的,似乎并不欢喜。”

张妈妈道:“小小姐年纪小,那梁家是先头那位给定下的娃娃亲,平日两家来往少,好奇些也是正常。至于梁家送礼关切,得未来婆家看中,小小姐心里头必是欢喜的,不过女儿家面子薄,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裴氏仍然觉得不对,但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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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靖安侯府都在等着一家之主归京,近日京中勋贵更为关注的,是另一件毫无征兆突然爆发的大事——

承恩侯顾进忠强占田庄、私开盐矿,数罪并举。现已削爵抄家,判流徙千里,一向受宠的玉贵妃也因牵连此案,被打入冷宫。好在罪不及家眷,除涉事人等,其余仅贬为庶民,男子不进科举。

众人聊及此事,不免唏嘘。

“贬为庶民不进科举,顾家三代以内是无望起复了。”白敏敏叹了口气,“上元宫宴顾九柔还大胆献曲,这才几日,怎么会这般突然?”

与明檀、白敏敏交好的翰林学士之女周静婉轻声道:“不突然,那日我因风寒,歇在家中未曾赴宴,后来倒也对殿中之事有所耳闻。当时殿内的情形,其实已经预示了很多事情。”

明檀早已想通关节。周静婉所言,也正是她意。

唯有白敏敏一头雾水:“阿檀,你听懂了?怎么就不突然,怎么就预示了?”

明檀懒得解释,将桌上那叠核桃仁往她面前推了推:“多吃些,补补脑子。”

“……?”

白敏敏伸手打她。

明檀忙躲,还矜矜持持地嫌弃道:“你瞧瞧你,毫无半分我与婉婉的贤淑贞静,如此这般,‘上京三姝’的名声怎么打得出去?”

“……?”

“婉婉也就算了,你和贤淑贞静有什么干系,净会在外人面前装,大言不惭!”

明檀:“那也好过你在外人面前都不会装!”

“好了。”周静婉掩帕轻笑,她素来柔弱,声音也细细轻轻的,“别拌嘴了,我来说便是。”

三人在照水院的天井旁闲坐品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周静婉耐着性子解释:“这回事发,明面上是说京畿县令张吉与承恩侯过从甚密,私下收集了不少顾家的罪证。可仔细想想,张吉是因承恩侯才官运亨通,为何要突然告发?难道真有贪吏会一夜之间弃恶从善么?

“再者说,以往御史也曾弹劾承恩侯,圣上总是轻轻揭过。可这回却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严令彻查……”

听到这,白敏敏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

周静婉点到即止,换了个话头继续道:“定北王常征北地,极少回京,他的性情我不太了解。可即便他真是拥功自重,不将玉贵妃与承恩侯放在眼里,宫宴之上直接下人脸面,陛下与娘娘也会轻责一二才对。”

“噢……我懂了。”白敏敏理着思绪,“你的意思是,陛下早就想要收拾顾家,所以当时场面那么难看,他与娘娘都没为顾九柔说些什么……那这样想的话,定北王殿下也极有可能是早就知晓陛下心意,才那般放肆目中无人吧?”

“依我看,那位殿下本就那般放肆。”

一介莽夫,能懂什么。明檀斯斯文文地染着丹蔻,有些不以为意。

第七章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很快便至二月初八,外任阳西路帅司的靖安侯明亭远任满归京。

他掌一方军政大权,在任政绩卓著,此番回京述职,干系着朝中大员变动,有不少人都在暗中关注。

成康帝传下口谕,命靖安侯进京即刻面圣。入了城,明亭远便与家眷仆从两路分走,一路直奔启宣门,一路绕往南鹊街的靖安侯府。

听闻侯爷未过家门径直入宫,是柳姨娘等先行回来,侯府里的人动作都缓了不少,毕竟这世上也没什么大张旗鼓迎姨娘庶女回府的规矩。

柳姨娘与明楚下车之时,仅有裴氏身边的张妈妈领了几个丫鬟婆子在角门等候。

许是独得恩宠的缘故,在阳西路那等近疆苦寒之地待了五年,柳姨娘的姿容与从前相差无二,甚至还添了几分光彩。

明楚这位三小姐倒是很难一眼认出,离京之时她不过十一二岁,五年过去,她容貌长开,气质也与从前大为不同,一身明利红衣,神采飞扬间,竟有了几分将门虎女的飒爽风采。

“你让我与母亲从角门进?”明楚皱着眉,对张妈妈的安排很是不满。

要知道在阳西路,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是帅司掌上明珠,无人慢待。

然这茬儿挑的很是没理,这是上京,大门岂能胡开,平日就连裴氏都是从角门进出。当然,今儿她们若同侯爷一道回府,确实能沾一回正门而入的光。

张妈妈正要好生解释,柳姨娘就上前握住明楚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想起回京一路柳姨娘的提醒,明楚僵了僵,还是决定暂时先忍下这口气。她拉着脸掠过张妈妈,径直跨进了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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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明檀正在照水院内发着天大的脾气。

她一把将手中信纸拍在桌上,又忍不住将桌上精致不菲的茶碗茶壶一气儿扫落。

瓷器碎裂声突兀清脆,她拍着桌子忽地起身,边在屋内打转边碎碎念道:“下作,简直就是下作!本来以为这家人只是没规没矩不要脸皮,倒还小瞧了他们,竟然算计到了本小姐头上!”

她气得声音有些发抖。十指攥紧后,指节发白,手背隐约可见淡青经络。

素心和绿萼吓得不轻,关键是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明这两日她们家小姐都斗志昂扬精神饱满的,势要盛装打扮压过今日回府的三小姐。今儿一早还特特让人取了花上晨露,合着玉容粉厚厚地敷了层面,说是这般敷面洗净后,肌肤会格外嫩滑明亮。

可刚刚用完早膳,白府婢女送来封信,传话说,白敏敏本想亲自过来告诉她信中之事,但念及今日侯府团圆不宜登门,只好将此事写成书信叫人送来。

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竟叫一向念叨着“名门淑女不管遇上何事都不可失仪失态,乱喊乱叫摔东西和市井疯妇有什么区别”的明家小小姐发了好大一场疯……

遥想前年金菊宴,半路杀出个奉昭郡主夺了她本该稳拿的“花主”之位,她回来也不过摔了个瓷杯,还是往贵妃榻上摔的,半点儿都没磕着。

可这回,摔了茶碗瓷壶还不算完,她在屋内绕了几圈,忽然又拿着那封信往外冲。

见这架势,一向稳重的素心都慌了神,忙追着提醒:“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三小姐和姨娘已经入府了,您新定的簪子还没戴呢!”

明檀脚步一顿。

哦,对。簪子。

还有那对母女。

她回身,一路走进内室,面无表情地坐回妆奁前。

素心轻轻撞了下绿萼,绿萼有些懵,结巴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小…小姐,别生气了,一生气人都不美了……也不是不美,小姐怎样都美,但小姐笑起来才更加,更加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也不知是绿萼夸得到位,还是看着自个儿那张脸就歇了火气,明檀坐下后,冷静了不少。

她爹正入宫面圣,这会儿冲出去找不着人不说,还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而且她爹回来,也不能就这么冲上去嚷着要退婚,五年不见,谁知道明楚和柳姨娘给她爹吹了多少妖风。到时若误会就是因着她不讲礼数才惹得令国公府看轻作践,可就坏事了。

再者,她并没有太多把握,那位记忆中虽待她不错,但也不像她舅舅待白敏敏那般疼到骨子里的爹爹,会愿意为了她得罪令国公府。

她拿起桌上那支新制的银月流苏簪,打量了会儿,忽然吩咐道:“素心,你取一方素帕,浸些蒜汁。”

“是。”

“还有件事,你过来。”

她示意素心走近些,将那封白府婢女送来的信装回信封,交给了她,还附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素心向来是主子不说,便不多问,应下差事后,她垂手退下。

明檀舒了口气,又吩咐绿萼:“替我重新梳妆,不必太过隆重,衣裳也换件别的。”

先前她只想着怎么压过明楚,倒忘了见她爹才是更为要紧的事情。

于是在她的反复挑剔百般指导之下,绿萼终于将她拾掇成了一副清丽秀致又略带几分柔弱楚楚的模样。

她在与人等身的铜镜前照了会儿,满意地弯了弯唇角:“走,去兰馨院。”

-

兰馨院是裴氏的院子,从照水院过去,要穿廊绕壁,还需经过东跨院花园。

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刚至东跨院花园,就听见前头一阵吵闹。

“噢……是老夫人娘家庶弟的孙女,老夫人这都去了多久了,这关系也真够远的。而且我没记错的话,老夫人娘家原先是个伯府,降等袭爵早已降无可降,好些年都和咱们府里没联系了,我当是什么正经亲戚。”明楚嘲弄了句。

沈画:“三妹妹你!”

“你什么你,表姐,我给去了的老夫人面子才叫你一声表姐,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与母亲这才刚刚回府,就遇上你在这园子里念什么酸诗,你这不是存了心给我和母亲添堵么?要我说,寄人篱下也该本分一些!”

明楚本就因为从角门入府心中不快,一路遇上的府中下人又远不如阳西路那边小意殷勤,再撞上沈画在园子里头念什么伤春之诗,她那股子邪火憋都憋不住了,说出来的话讽意十足,语气中也满是没理还不饶人的嚣张。

沈画气极。

从前她与明檀暗别苗头也常被气得不行,但明檀好歹是个名门贵女,绵里藏针便罢,哪会这般粗鄙无礼毫无闺秀风仪!

她正要开口堵回去,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道云淡风轻的讥弄:“三姐姐慎言,母亲在兰馨院呢,可不在这。”

峙立两方都下意识回头。

只见游廊转角处行来一群绿衣婢女,走了一段,这群婢女停步,自发列成两排,规矩垂首——

一位着玉白金丝勾绣锦裙的少女自其间款步而来,她雪肤乌发,双瞳剪水,纤纤素手轻摇罗扇,每往前一步,发间的银月流苏簪便轻晃出细碎光泽。

明明也不是十分华丽的打扮,可远远瞧着,却有种如名贵瓷瓶般,放在地上怕倒、捧在手心怕碎的脆弱精致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饶是沈画见多了这排场,也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往常在心底暗嘲明檀矫揉造作,还是该感谢她这番造作震慑住了某位不知闺仪体统为何物的泼妇。

“这是四小姐吧。”柳姨娘很快认出明檀,温婉笑着,柔声道,“几年不见,四小姐如今出落得真是标致。”

她先前没能拦住明楚,主要也是因着她没把沈画太当回事儿。可明檀不一样,明檀若要揪着这称呼说事,到裴氏面前十有八.九讨不着好。

“姨娘谬赞。我瞧着,三姐姐如今也出落得……与我们这些在京中久居的姑娘家不大一样。”

明檀应着柳姨娘的话,却未给柳姨娘半分眼神,只如刚刚明楚打量沈画般,从上至下轻慢地打量着明楚。

明楚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你!”

“你什么你,三姐姐,这是上京,用手指着人说话,可是十分不雅。”明檀用扇子缓缓按下她的手指,“三姐姐久未归京,想是忘了不少规矩。像今儿这般不知母在何处,不敬远来表亲,不怜幼妹以指相对,在外头只闹上一出,都够人笑话半年了。该本分些的,是三姐姐才对。”

???

明楚被自个儿之前说的话一句句堵了回来,怒火中烧,盯着明檀,眼睛都快喷火!

眼瞧着她就要抽出腰间软鞭动手,柳姨娘忙上前按住她,低喊了声:“楚楚!”

明楚死盯着面前少女,一声“贱人”都到了嘴边,不知因为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娘说得对,无论如何也得忍到定亲之后再说,裴氏是她嫡母,若被她揪住错处大做文章,在她议亲之时使什么绊子可就太不合算了!

劝住明楚,柳姨娘又勉强笑着,看向明檀:“四小姐,楚楚她……”

明檀懒得听,直接打断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向母亲请安,就不多陪了。”

沈画见状,跟了上去:“四妹妹,我与你一道。”

她素来不喜明檀,但今日在明楚衬托之下,她都觉得这死对头眉清目秀了不少。

还是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这四妹妹多会噎人,一口一个不雅,一口一个规矩,还扣什么“不怜幼妹”的罪状,不就小了一岁,哪儿幼了,给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功夫也真是浑然天成。

可不过一会儿,沈画就觉得自己错了。

比起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功夫,明家小小姐唱戏的功夫,更是能逼死福春班的名角儿。

两人到裴氏那儿后,坐了没多久,外头就进了人传话,说侯爷已经回府,正往兰馨院来。

众人起身相迎。

沈画不经意间,瞥见明檀从宽袖中取了方素帕按了按眼,随即眼眶发红,盈盈泪光闪动。

沈画正想着,平日倒也没发现她对靖安侯有什么深厚的父女之情……便又见她拎着裙摆,扑向刚刚走进院中、身材高大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还一迭声喊着“爹爹”。

明檀的声音柔软且清净,带几分故作隐忍的哭腔,很能让人升起保护欲。

果不其然,五年不见小女儿,本来应该连脸都很难立时认出的明亭远立马就轻拍着明檀的薄肩,粗着嗓音安抚道:“乖女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明檀抬起小脑袋,红着眼,摇头道:“没有,是阿檀太想爹爹了。”可话音刚落,清泪就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她忙用手帕擦了擦,又不舍地退开半步,福身道:“阿檀见过爹爹,是阿檀失态了,一时都忘了礼仪规矩,请爹爹责罚。”

明亭远心中甚悦。

他这五年不见的小闺女,孝顺懂事,规矩守礼,关键是还出落得和天仙似的,嗯,不愧是他明亭远的闺女!

第八章

屋外温情戏码上演到此处,裴氏也刚好领着屋里的人迎了出来。

裴氏唤了声“侯爷”,又扶起明檀,温声笑道:“五年不见,阿檀这是太想念侯爷了,都哭成了小花猫。”

明亭远摸了摸明檀脑袋,也朗声笑:“我看夫人将这只小花猫教养得极好!”

裴氏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她正要应些什么,忽然有人闯进院子,突兀地高喊了声:“爹爹!”

是明楚。

她还是穿着那身红衣,上前便径直抱住明亭远的手臂,旁若无人般撒娇道:“爹爹您总算回了,您入宫还带着阿福他们,都没人陪女儿练鞭子了!”

明楚这套,平日明亭远很是受用。毕竟人在边地,身边只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可现在,他下意识望了眼面前的小女儿。

只见他乖巧懂事的小女儿盯着明楚抱住的那条手臂,怔了一瞬,很快又默默垂下眼睫,似乎是想要掩住眼底的失落。

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扫见裴氏脸上忽被打断的尴尬,他也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你这是胡闹什么,见到母亲也不行礼!”

……?

明楚懵了下。

“上京不比边地能随你自在,姑娘家家的,也该收收性子了,练什么鞭子,有空同你母亲妹妹多学学规矩!”

柳姨娘在院门口听到这话,顿了顿。

先前回自己院子休整了番,她便想带着明楚来给裴氏请安,哪想行至中途,下人说侯爷已经回府,正去往兰馨院,明楚便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

她有心追赶,然明楚学了几年三脚猫功夫,走起路来比一般女子要快上不少,待她赶到兰馨院,就正好听到侯爷这番训斥。

她定了定神,上前屈膝道:“妾身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明楚沉浸在爹爹竟然训她的委屈之中,被柳姨娘拉了把,才不情不愿地随着补了个福礼:“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一家人,不必多礼。”裴氏在这种时候最能显出当家主母的温和大度,“既然侯爷回了,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屋摆膳吧。”

-

这顿午膳摆在了兰馨院正屋次间,菜品预备得十分丰盛。煨鹿筋、水晶肘、荷叶排骨、芙蓉豆腐……荤素俱全。

自入屋起,柳姨娘便恭顺地侍立在侧,为裴氏盛汤添菜。裴氏让她歇着,她却垂首小心道:“伺候侯爷与夫人,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明亭远没出声,但显然对她这番举动颇为满意。刚刚在外头他还想着,当初不该将明楚一道带去阳西路,被柳姨娘宠得没了半分规矩,现下想想,柳姨娘其实还算本分,主要是明楚那性子,也没几个人能管得住。

众人不语。

这屋里头连丫鬟在内,都是在深宅大院里历练多年的人精,柳姨娘这番作态,除了明亭远大概也无人当真。

当然,明楚还是真心实意为她姨娘感到憋屈的。

毕竟从前在阳西路,他们都是一家三口一同用膳,如今倒好,不能坐下用膳便罢,竟还要伺候那个占着主母之位下不出蛋的女人!光是想到这一点,明楚就觉得眼前的珍鲜佳肴都失了味色。

偏偏这时,明檀还给明亭远夹了块煨鹿筋:“爹爹,尝一下。”

且不说这鹿筋味道如何,光是她夹鹿筋时按袖、换箸、无声将鹿筋放入碗边小碟还不沾半分酱汁的动作,就让明亭远十分满意。

他是个文采品趣都极为有限的粗人,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追文赏雅,若非如此,几房妾室中他也不会偏爱最有才情的柳姨娘了。

见如今这般大方雅致的是他女儿,他心中更是油然升起一种与有荣焉般的欣慰之感。尝了口鹿筋,他点头,连声称赞道:“嗯,软烂鲜美,味道不错!”

“爹爹喜欢就好。”明檀笑弯了眼。

“怎会不喜,这道煨鹿筋,可是阿檀特意为侯爷做的。”裴氏也给明亭远添了一块,“鹿筋极难软透,说是早先几日便要锤煮,用肉汤煨一遍,还得用吊足一日的鸡汤再煨一遍,用来煨煮的肉汤与鸡汤做起来也十分讲究,为着这道菜,阿檀这几日可盯得仔细。”

明亭远极为给面地又吃了裴氏夹的这块,心里头大感熨帖:“阿檀打小就乖巧孝顺,当然,这些年也多亏了夫人悉心教养。”

说着,他给明檀和裴氏各夹了个珍珠圆子:“别光顾着我,这菜做得漂亮,你们也尝尝。”

“多谢爹爹。”

“多谢侯爷。”

明楚:“……”

鬼才相信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会亲自做什么煨鹿筋!能和厨房交代一句这菜是给她爹做的就顶天了,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愣是说成了孝女下厨,裴氏这只不下蛋的母鸡也真是能扯!

桌上气氛正暗潮涌动。有人有说有笑,有人碗中米饭都已被戳得没了热气。

恰在此时,未随侍明檀一道来兰馨院的素心禀了门外仆妇,突然悄声进屋。

素心小步凑近明檀,又顶了站在身后的绿萼,边伺候用膳,边附在明檀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明楚一直盯着明檀,这一幕自然也没错过。

瞧见素心边耳语边在桌底给明檀递信,明檀还收得不动声色,她预感有事,忙扬声挑破:“四妹妹,有人给你送信?谁送的啊,神神秘秘。”

桌上几人都顺着话音望了过去。

“没什么,白家表姐送来的。之前托表姐办了件小事,想是已有结果,她便来信知会我一声。”明檀轻描淡写道。

明楚不依不饶:“既然用膳都要送来,想必白家表姐办的事十分要紧。四妹妹不如看了信再吃?若是她急等着回,也好差人去说一声。”

明亭远觉得明楚这话说得颇有道理,他掌一方军政大权,平日最忌延误军情。

见明檀为难,他还以为她是怕用膳读信失了规矩,自以为是地解围道:“无妨,一家人不讲究这些,你读便是,真有什么要紧之事也能及时答复。”

明檀想说些什么,可明楚不给她推辞的机会,直接使唤了边上等着伺候的婢女:“还不过去,四妹最是讲究,不净手如何看信?”

很快,帕子清水便都送到了眼前。

明檀似乎别无他法,只好净手展信。

刚开始时,她神色如常。可不知看到什么,她眼神一顿,抿着唇,览信速度越来越快,面色也愈加苍白。

整封信看完,她还不死心般从头又看了一遍。只不过这遍过后,她整个人已是面无血色,摇摇欲坠。

“怎么了?”明亭远皱眉。

明檀没应声,素帕掩着唇,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只一瞬,她便眼眶发红,泪珠滚落。

瞧这阵势,众人都慌了神,明亭远更是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信。

他一目十行看完,虽然完全不知信上所查的什么落水之事,但他又不是个傻子,信中分分明明写着:

上元那日,将明檀撞入水中的两人早已离京,此番几经周折追到利州才艰难寻得。

这两人,并非素不相识的窃贼与被窃者,而是一对亲兄弟!

据这对亲兄弟交代,撞人入水是早被安排好的。他俩得了令国公夫人吩咐,上元夜暗中跟随梁子宣,听其命令,见机行事。

那日明檀是刚好在码头放河灯,若不在,梁子宣找到她后,也会想方设法引她到水边,唱全那出不慎落水英雄救美的戏码!

“啪——!”伴随着拍桌声,桌上精致碗碟抖碰,明亭远怒极,“岂有此理!”

裴氏见状,忙接过信,仔细阅览。

看完之后,她比明亭远更为震惊。上元明檀落水,梁家世子替其遮掩,她还觉得令国公府前后周全十分厚道,是个好相与的人家,可此事竟原本就是出自令国公府的手笔!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四妹妹这是怎么了,信里写什么了?”见三人这般反应,明楚知道肯定是出了事儿,她按捺不住,跃跃欲睹信中内容。

但裴氏显然不可能给她。裴氏掌家多年,没少经事,震惊气忿之余,也很快明白,现下旁的都没什么打紧,最为打紧的,是了解此事因何而起,又该如何应对处置。

她起身,冷静道:“今天午膳便到这里,都散了吧。”

这是兰馨院,裴氏说散,那不愿散也得散。

明楚还想留下来看热闹,却被张妈妈挡在身前,恭敬且强硬地请了出去。

相比明楚,沈画倒很是乖觉,既不多听,也不多问。只是离开前,她下意识瞥了眼明檀手中那块素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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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屋内便只剩下明亭远、裴氏,还有明檀三人。明檀似乎是绷了许久,门关之时,忽然就哭了出声。

她这一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眼睛红通通的,薄瘦的肩发抖,柔弱得仿佛风可吹折,让人不忍多说半句重话。

明亭远背着手,火气压了又压,就怕一开口吓着明檀。半晌,他才沉声怒问了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落水!我为何不知!”

裴氏轻拍着明檀背脊,安抚道:“侯爷,您先消消气。”

紧接着,她原原本本将上元落水之事告诉了明亭远。

听说明檀那日并未与梁世子有肌肤之亲,外人也不知晓落水的其实是明檀,他才算是稍稍歇了些火。

明亭远:“令国公府是失心疯了不成,竟谋划出此等下作之事!”

这也是裴氏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照理说,两府早已定有婚约,侯爷回京便可提上日程。设计一场落水相救,委实是有些多此一举。”

她顿了顿,又道:“除非令国公府认为,侯爷回京之后,这桩婚事恐会生变。”

生变,生什么变?白氏生前定下的娃娃亲,满京城都知道这桩婚事,她家儿子是急着快死了要骗个儿媳妇进门守节替他们家挣贞节牌坊吗?要死了还敢大冬天下水那早早死在水底下才算清净!

明亭远这话都到了嘴边,可忽然想到什么……等等,这几年他不在京中,许多事都知晓得不及时,这令国公府莫不是沾上了什么兜不住的大事儿,必须利用婚事将他明亭远绑上同一条船?

为官之人什么都能扯上朝政,眼见明亭远面色凝重,也不知歪到了何处,明檀忙哽咽道:“其实,其实女儿知道,知道梁家为何如此……”

她一字一句,将在昌国公府书房所闻和盘托出。

“与自家表妹有了首尾,还诞下两岁男童?”听完,明亭远与裴氏心中的震惊简直是无以言表。

明亭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明檀边流着泪边垂眸道:“……女儿想着这门亲事乃生母所定,且听说他们梁家,在吏部颇有些根基,女儿不知朝政,只怕毁了这桩亲事,会影响爹爹调任回京的升迁考评……”

“他们梁家算哪门子东西!还能影响老子调任升迁!”明亭远暴怒如雷,连“老子”都蹦了出来。

“爹爹莫要气坏了身子。”

瞧瞧,都这时候了还担心他被气坏了身子。他女儿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知书达理温婉端方,还懂得大局为重凡事以孝为先,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名门闺秀之典范,岂容梁家那无德无义的竖子小儿如此糟践!

“阿檀莫怕,此事自有为父做主。”明亭远心中之火盛极,片刻不得容忍,说完便拂袖摔门而出。

“侯爷,侯爷!”

裴氏没喊住,忙温声安抚了明檀两句:“阿檀,此事侯爷定会做主,只不过这般冲动实属不妥。你无需担心,先让素心绿萼伺候你回去歇息,我去找侯爷好好商谈一番。”

明檀正有此意,她脸上泪还未干,点着头道:“母亲,千万要劝劝爹爹。”

裴氏没再多说,忙追了出去。

素心与绿萼在屋外听了好半天的哭声吼声,心中不免担忧,得了裴氏吩咐,便忙往屋里跑。

“小姐,小姐。”

“小姐你没——”素心话没说完,忽地顿在原地。

屋内寂静。

满桌佳肴大半未动。

她家小姐坐在桌边,边用手扇着眼睛,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杯茶。

“……没事吧?”素心下意识说完了下半句。

明檀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你浸的帕子,委实是辣了些。”

第九章

明檀这出大戏唱完,余下能做的便是静候佳音。

却说另一边,明亭远摔门而出,裴氏着急忙慌追上去,有条有理地劝了一番,总算将差点儿直接冲去令国公府的明亭远给劝了下来。

想到信上说,那对亲兄弟已被带回京城,随时都能当面对质。裴氏着人备礼备车,打算与明亭远一道先去趟昌国公府。

此去昌国公府,一来当然是要见见那对兄弟,当面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二来昌国公白敬元乃明檀亲舅,这门婚事是他妹子白氏在世所定,退亲事宜若能与他先行商议,更能显出两府情谊。

-

靖安侯府打算退亲一事,令国公府还浑然不知。但听闻靖安侯已经归家,令国公夫人李氏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保住这门婚事,自家府中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她一清早招呼都没打,便让下人收拾东西备好马车,预备遣人离京。

“事已至此,珠儿,可不是姨母不疼你,姨母与你表哥也想了许多法子,只是……”李氏看着哭到自己屋里、已然瘫软在地的女子,怜惜道,“你且带着敏哥儿先去利州住上一段日子,等明家小姐进了门,夫妻俩处出了感情,再和她说你与敏哥儿之事,自然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等处出了感情,那明家小姐又岂能同意纳妾?”被唤作“珠儿”的女子泪雨连连,“娇妻在怀,表哥到时哪还能记得珠儿!”

“怎会!”梁子宣忙站了起来。

李氏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紧接着转头看向珠儿,缓声道:“敏哥儿是你表哥长子,你又是敏哥儿生母,哪能不记得。如今这般安排,全然是为了你表哥前程着想,你表哥的前程,也就是敏哥儿的前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听到此处,珠儿收了泪,眸光闪烁地看向李氏。

“好了,利州那边都已打点妥当,你安心住着,时候到了,你表哥自会风风光光接你们娘俩儿回京。”

珠儿还想再争取些什么,然李氏垂下双眸,端起茶盅,摆明了言尽于此,不愿再议。

候在一旁的仆妇见状,上前拉住珠儿,一人按住一边,半拖半押地将人带了出去。

“表哥!表哥……”

珠儿不舍地看向梁子宣,还一声声唤他。

梁子宣有些不忍,怎么说两人也浓情蜜意同床共枕过不少时日,待珠儿离开院子,他忍不住说情道:“母亲,此事就再没有转圜余地了吗?表妹她……”

“还不是你作下的孽!”李氏重重地撂下茶盅,冷声喝道,“你也滚回去清醒清醒,别在我跟前碍眼!”

梁子宣在外是翩翩贵公子,在家却不敢驳他母亲半句。不过喝他两声,他便吓得草草行礼,匆匆离去。

看着梁子宣的背影,李氏闭眼,头疼至极。

她在内宅妇人中,已然称得上雷厉风行手段利落。

那日宫宴开始之前,她还在思量该如何将明家阿檀顺利娶回府中。离宫时,她远远瞧见明檀没上靖安侯府的马车,而是与白敏敏相携离开,心中便迅速生出一计。

她遣人远远跟着,回府与梁子宣细细分说了番这门婚事到底有多重要,他们目前的处境又有多么尴尬。

待人来报明檀与白敏敏离开听雨楼,去了南御河街,她又当机立断,谋出落水相救的戏码。

此事若依她谋划完成,本该两全其美,既不会坏了婚事,又能以此为筹码留下珠儿母子,哪想她这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顺顺当当唱完这出便罢,还不得不担下落水一事。

此计不成,靖安侯又回来得如此之快,她还能如何?也只能出此下策,让珠儿母子消失了!

心堵到午膳时分,下人来禀:“夫人,表姑娘与小公子已经出城了。”

李氏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定,她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人退下,打算清静清静。

-

上京至利州,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快马加鞭两日能到,马车慢些,约需七日。

一路颠簸劳累,眼见远离了上京的繁华热闹,仆从也自出城开始明显慢待,珠儿心中不甘之意愈盛。

“姑娘,今日便在此处歇脚吧,前头路不好走,再往前赶,天黑之前很难找到客栈了。”

珠儿撩开车帘,打量了眼,皱眉道:“此处如此破败,如何能歇?”

累了一日,仆从没心情再应付这生了孩子都注定抬不进府的表姑娘,不耐地回了声:“您若不歇,便自个儿赶路吧。”

“你!”

仆从抻了抻腰,根本不理会她,自顾自进了旅店。奶妈也从另一辆马车下来,抱着睡熟的孩子进去了。

珠儿无法,只得下车。

跟进旅店,她想上前看看自个儿孩子,奶妈却偏至一边不让:“姑娘,夫人再三叮嘱让我好生照顾小公子,就不劳您费心了,您早些歇息吧。”

珠儿:“敏哥儿是我的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奶妈也和先前仆从一样,抱着孩子进屋歇息,没多理她。

珠儿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一颗心瞬间凉透半截。

她泄了力般直直坐下去,在桌前怔了好一会儿,饭菜热气都快散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拿起筷子。

可身后那桌忽然传来陌生男子的提醒:“下了药,别吃。”

珠儿一僵,下意识便要回头。

那人又道:“不要回头,有人盯着。”

听到“下了药”还“有人盯着”,珠儿顿时心慌,脑子也乱成一团浆糊,不知该不该信身后这人所说的话。

恰好这时,她瞥见只野猫在桌底下转悠觅食,便顺势装作没夹稳,将菜抖了出去。

那只野猫叫了几声,懒懒迈近,先是舔了舔,随后又挑挑拣拣将地上吃食嚼咽下去。可过了半天,野猫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你骗我?”珠儿的声音有些抖,又有些不确定。

那人解释:“软筋散只会让人浑身无力,无法逃脱,并不致命。”

珠儿撑起精神盯着野猫看了会儿,它窝在原地,缓摆着尾巴,确实没怎么再动,但猫的习性本就如此,这证明不了什么。

等等……她忽然警觉:“你说什么,我为何要逃?”

“回到利州便要嫁给庄子管事做填房,姑娘难道不会想逃么?或者姑娘以为,自己还能等到风光回京的那天?”

珠儿闻言,如遭雷劈。

出京以后身边人的态度,的确让她有了不祥之感,但嫁给管事做填房……不,不会的,这怎么可能!而且她还有敏哥儿,敏哥儿是表哥长子,姨母和表哥不可能这样对她!

身后之人继续道:“令国公夫人在利州西郊有一处陪嫁庄子,庄子管事年愈四十,前些年发妻病逝,未再娶亲,只有四房小妾五个儿子,这几日管事府中结灯贴囍,姑娘人到便可三拜成礼。

“至于小公子,血脉至亲不可分割,以后若有机会必能认祖归宗,只是和姑娘再不会有半分干系了,姑娘此去,母子分离,想是此生不复相见。”

这番话听来极其荒唐。可直觉告诉她,是真的,都是真的。

身后适时传来茶杯落桌的声响,那人沉声道:“姑娘,若想回京为自己挣一份前程,我可以帮你。”

-

入夜微凉,上京城外一片漆黑,城内却夜上华灯,正是热闹辉煌。被定北王府整个儿占据的昌玉街,大约是城中难得的一处肃穆清静之地。

江绪与舒景然正在书房明间秉烛手谈,烛火忽闪,一道暗影随风入屋,垂首复命道:“王爷,梁家那位姑娘和那孩子已经带回京城,安置妥当。”

江绪“嗯”了声,抬了抬手。

那道暗影会意,悄无声息退下。

舒景然围下三枚黑子,边掩袖取棋,边自顾自道:“我一直在想,那晚你到底为何出手。让梁世子救下明家小姐,这桩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不算坏事。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

大显立朝数百年,世家盘根错节,权势愈盛,圣上早有修剪之意。

前些日子,圣上拿了最为张狂且不知收敛、竟敢妄动盐矿的承恩侯开刀,想来过不了多久,令国公府与靖安侯府也难逃一劫。

这两家若是结亲,一起清算也省些精力,圣上似乎也有此意,但,“你似乎并不想让明梁两家结亲,为何?”

“你不是想明白了?”江绪落下一子,缓缓抬起眼帘。

“……”

“我只是想明白,那日你出手救人,是因为不想让明梁两家结亲,仅此而已。”

“原来这还用想。”

江绪眉目低敛,轻哂了声。就差直接质疑他舒二公子这般才思,不知是否对得起坊间等着他春闱高中打马游街的小娘子了。

舒景然咳了声,稍稍有些尴尬。

到底还未入朝局,很多事看不分明。江绪也没再为难他,垂眸看着棋局,出言道:“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况且,修剪世家,非我之意。”

明间很静,隐约有烛火跳动的细微声响。

舒景然品咂着江绪这话,品出了几分意思。

前半句好理解。一口气清理两家,是有些操之过急。近些年太后娘娘吃斋念佛,还算安分,但太后一系树大根深,自圣上登基以来就是不可忽视的威胁。动作太大,难免会给他们留出些什么收拢人心的空子。分而化之,相对来说更为万全。

可后半句,舒景然顿了顿。

江绪与当今圣上的关系,他始终琢磨不透。

这些年,圣上对江绪实在是没得说。相反,江绪对当今圣上一直不怎么热络,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淡。很多时候他的态度,都让人疑惑他是否站在圣上这一阵营。

这句“非我之意”也让舒景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非我之意,但仍会助一臂之力”的意思,还是“非我之意,我便要和你唱反调”的意思。

江绪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明亭远调兵遣将之能实属难得,且留一留。”

随后又落定最后一枚黑子:“你输了。”

舒景然回神,不知何时,原本略胜一筹的白子已被黑子逼压,坐困愁城,再无斡旋余地。

不过他今晚也无意下棋,推开棋罐,他追问道:“那你若想留一留明亭远,坏了他女儿这桩婚事,又要给他女儿安排什么姻缘?明亭远手握阳西路,不容小觑。且婚事一断,想来有不少人耐不住这份诱惑。”

江绪未答,只静静看着他。

“……?”

舒景然好半天才觉出不对。

他向来是表里如一的温润如玉,遇事从容有度,进退得宜,可这会儿大约是觉得荒唐,他语凝半晌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笑出了声:“江启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娶?”

“章怀玉的婚事,皇后已有安排。至于陆停,他太重情。”

“那我难道就是薄幸之人?”舒景然还是觉得好笑。

江绪凝眸:“你不娶,难不成让本王娶?”

舒景然:“那也未尝不可。”

江绪不欲多谈,眼皮未掀便径直送客。

第十章

一夜无风无雨,次日天晴。明檀起身用早膳时,听说侯爷与夫人一道,早早儿就出了门,似乎是往令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她弯了弯唇,心情甚好,还多用了小半碗粥。

昨儿靖安侯夫妇去昌国公府商议退亲事宜,明亭远与白敬元两个暴脾气撞到一起,越聊越是火大。

议至中途,两人就差杀去令国公府打得梁子宣满地找牙再逼着他以死谢罪了。

幸而两家夫人在一旁苦口婆心好生相劝。两厢商定下来,最后还是决定采用先礼后兵的方式上门退亲。

毕竟明檀是女儿家,事情闹大了,吃亏又难堪,怕是会影响以后议亲。

当然,令国公府若装傻充愣,死咬住这门亲事不放,那也别怪他们把丑事儿都摊到明面上来说,一桩桩一件件的,他们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可到了令国公府才知,他们还真敢抵赖!

前厅内,令国公夫人李氏坐在上首,虽被靖安侯夫妇一大早登门退亲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惊讶道:“二位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家子宣未迎正室入门,便与自家表妹有了首尾,还有了私生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明亭远拍桌怒道:“装什么装!你们不就是怕事情败露还特意设计了一出落水相救!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竟然连这事儿都知道了。

李氏手心冒着汗,但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侯爷这又是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呢。落水的,不是我家子宣么。”

裴氏忙安抚明亭远,不让他继续发火。

李氏说的没错,上元落水的是梁子宣,也只能是梁子宣。背后设计一事他们知晓便罢,万不可拿出来当面分说,不然损的可是明檀名声。

稳住明亭远,裴氏又看向李氏,开门见山平静道:“李夫人,多余的弯子,咱们不必绕了。我与侯爷今日上门退婚,自是已经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强扭的瓜不甜,你梁家这般折辱于我明家嫡女,若顺顺当当退了这门亲,两厢得宜,咱们两家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至于你死我活。若不同意……”

她点到即止,没往下说。

李氏闻言,心知不好,唇角的笑不由得僵了僵。但她做过最坏的打算,也不是毫无应对之策。

稳了稳神,她勉力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想来二位是对我令国公府有什么误会。先前我娘家外甥女是在府中住了一段时日,她父母俱逝前来投亲,我也是瞧她可怜,便留她在府中小住。对了,贵府不是也住了一位远房表姑娘么,哪家还能没几门亲戚。”

李氏继续道:“我这外甥女啊,一直想托我给她寻门亲事,可她喜静,不爱这京城繁扰。这不,我在老家给她寻了门好亲,她便欢欢喜喜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了。想来这两日,她那夫家已经张罗着迎亲了。临走前她还说,京城虽好,但住不惯,以后恐怕不能再来看我。”

话锋一转,李氏又望了眼毫无存在感的令国公,声音也轻缓了许多:“与贵府这门亲事,公爷与我一直都极为看重,公爷啊,就盼着侯爷早些归京,好将这门亲事提上日程。

“说起来,咱们大显立朝至今,爵位世袭罔替,可没哪家是一路平顺的。就说那承恩侯府,好端端的,说出事便出事。公爷一直想着,咱们两府结了亲,以后也好有个照应,总不至于胡乱被人摆布了去。

“当然,我们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请侯爷和夫人多担待些。只要子宣亲事顺遂,一切都好商量。”

令国公为官无能,性子庸碌,家中之事都赖李氏做主。李氏这么说,他便附和着点了点头:“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原有应对之词的裴氏忽然沉默。

都是聪明人,李氏话说到这份上,她也听明白了,这话有三个意思:

其一,人已送走远嫁,再也不会回京,丑事绝无可能外扬,你们侯府可以放心。

其二,令国公府结亲之意如故,眼下承恩侯府出事,摆明了是圣上不喜拿他开刀,很难说这是否是一个清算讯号。若是结亲,大家同气连枝,便没那么容易被人操控摆弄。

其三,只要不退亲,你们提什么要求,都好说。

这话已涉朝局,还涉及令国公府能为成全这桩婚事所做的让步,裴氏不便也不能替明亭远做决定。

她本就在深宅大院里长成,深知很多时候,亲情恩义都远在利益之后。别说所嫁之人并非良人,就算并非全人,也不乏勋贵人家愿将女儿送出,交换所需筹码。

再看明亭远,他神色难辨。

他没出声,厅中便也静了片刻。

正当李氏想再表表诚意,外头忽然匆忙进来两个丫头,神色惶惶,一着急,礼都行得囫囵。

李氏正要呵斥,丫头喘着气道:“夫人,府外、府外……”

“姨母,表哥!珠儿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们竟要如此待我!我十月怀胎生下敏哥儿,明明说好明家小姐进门,便纳我为妾,让敏哥儿上族谱……”

丫头话没说完,外面便隐约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将我送走便罢,为何还要将我嫁给庄头管事做填房,你们为何要如此对我!表哥,姨母!”

李氏闻声,面色霎时难看到不行。

不是都送走了吗?怎么又回了!

明亭远那张脸也沉得可以滴水,想都没想便拍桌怒道:“人品如此不堪还敢肖想我明家姑娘,一家子的蠢人毒妇!这桩亲事你退也是退,不退也是退!”

说完,他将定亲信物摔在地上,愤而起身。

既然那女子在府外闹开,令国公府再做任何让步,这门亲事都无继续进行的可能,更无低调退亲的必要。想到此处,裴氏也忙跟着起身。

府外,珠儿抱着孩子声泪俱下,围观者众,皆在对令国公府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裴氏与明亭远没有多看,上了马车便扬长而去。

只不过回府下车之时,裴氏忍不住轻声问了句:“侯爷,若那女子并未闹开,您是否……”

明亭远听懂了她的意思,皱眉不虞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明檀是我女儿,我明亭远虽算不上什么圣人,但也做不出卖女求荣之事!况且他令国公府能拿出来的东西,还不值得本侯觊觎!”

先前他不说话,那是还没组织好骂人之话!夫人竟这般看他!他“哼”了声,甩袖往前。

裴氏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竟是怔了一瞬。

-

比裴氏与明亭远先一步回到靖安侯府的,是明檀派去探听情况的小丫头。

小丫头一五一十将令国公府门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明檀。

明檀听完,懵了懵,手边的燕窝粥都瞬间没了滋味:“你是说,令国公夫人让那女子去嫁庄头管事做填房,那女子逃了出来,抱着孩子在令国公府门前哭诉?”

“是的,小姐。此事…已经闹开了……”

明檀:“……”

她是想要退婚,但更希望是两家长辈坐下,找个体面借口低调退婚。如此这般,便可将她的名声损失降到最低。待风头过去,她再想法子收拾令国公府。

先前她怕父亲不愿为她与令国公府交恶,特意唱了那出戏,让她父亲对令国公府的怒意达到顶峰,并主动提出退亲。

再加上她了解裴氏,依其平日的周全,定不会让父亲冲动行事,且极有可能,还会找她舅舅舅母一起商议。只要他们有几分是在为她真心考量,那商议结果就定能如她所愿。

事情确实也朝着她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但她没料到,令国公夫人对她亲外甥女都恶毒至此,竟逼得人家逃出来,不管不顾地将事情闹开!

现在满上京的人都知道了这桩丑事,她明家阿檀颜面何存!

明檀被这消息正砸得头昏眼花,刚巧,裴氏又过来看她。

裴氏见她脸色不好,心下了然,边往里走边问:“令国公府之事,阿檀是已经知晓了吗?”

她将丫头们都遣了下去,又坐下,轻声道:“虽然此事在意料之外,可你想退婚,如今也算如愿。”

明檀怔了怔:“您都知道了。”

“白府的信昨日一早便送到了,哪能等到午膳才来找你。”

说到底,这靖安侯府是裴氏掌家,哪有什么动静能逃得过她的眼睛。且明檀是她教养出来的姑娘,她清楚,明檀断不是遇事只会哭哭啼啼之人。

明檀垂眸,默了半晌:“母亲,是阿檀错了。阿檀没告诉您,是因不知从何开口,再者,这桩婚事乃生母所定……”

“不必多言,母亲都懂。”

她又岂能不懂,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姻缘从来身不由己。她对生身父亲都没把握,又怎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她本还想和明檀推心置腹地说说她父亲之事,增进一下父女感情。然眼下她父亲方才回京,说得再多,也不如自己体会更为真切。且亲事闹得如此难堪,想来这一时半会儿,她也没心思多想别的。

“好了,这些都不提了。”裴氏握住她的手,又帮她拢了拢头发,“母亲知道你委屈,如今撕扯开,也不算坏事。若真是另寻体面借口悄悄儿退了亲,你心里膈应着,总是不好受。”

明檀:“……”

好像有被安慰到一点点。

-

不管如何,这桩亲事总算退了。

只是一日未过,令国公府的丑事便传遍了上京,府内府外提起她明家小小姐,或是同情,又或是同情中带些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明檀倒没听见那些个风言风语,因为她压根没出院子,自裴氏离开,她就坐在桌边指挥着丫头们收拾行李。

左右她不想为了梁子宣这般人渣断发明志,更不想上吊自尽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也就只好和裴氏商量着,寻了个佛寺祈福的由头,暂且去外头避上一避,也显得她清白无辜。

“春寒未过,那件银狐满绣斗篷还是带上,夜里冷也可以披一披。”

“这件不要,都是前年时兴的料子了……”

“这也是新衣裳?怎么看着花色挺眼熟的。算了,和要带的绣鞋都不太搭,且放一放。”

绿萼收拾得十分起劲。素心却忍不住提醒:“小姐,咱们是去寺庙祈福,如此打扮,会不会张扬了些?”

“会吗?我特意挑了些素色衣裳。”明檀看了眼收拾出来的箱笼,不确定道,“既是张扬了,那便减一减吧。”

-

入夜,定北王府南面书房,暗卫低声汇报着消息:

“……与承恩侯府一事牵连不深的几家都在找门路将自家摘出来,找的门路正如王爷先前所料。

“另外今日令国公府事情一出,太后也如王爷所料,在宫门落钥前召人入宫了。靖安侯府那边则是准备了五辆马车,预备送那位四小姐出府祈福暂避风头。”

听到这,一直没抬眼的江绪忽然放下手中那卷兵书:“五辆?装了什么?”

暗卫稍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得这般具体似乎引了王爷误会。他垂首惭愧道:“没什么,都是那位四小姐的衣什器具。”

先前他也以为靖安侯府想趁此机会运送什么,还特地潜入马厩查探了番,结果都是些女子的衣衫鞋袜,首饰簪钗,还有纱帐熏香炉成套茶具等等。

江绪:“……”

以为自己是去选秀么。

不知所谓。

第十一章

不知所谓的明家小小姐这回要去祈福的佛寺是灵渺寺,坐落于城北三里地外的云岫山。

这灵渺寺远不如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也无求姻缘求子嗣特别灵验的美誉,只那温山软水,景致格外秀静,在民间还有个“斋饭鲜美”的噱名。

明檀正是看中它偏僻清净,省得她祈个福避个风头,还时不时撞上前来进香的京中贵女。

现下令国公府的丑事已然传开,明楚与沈画断没有不知的道理,且柳姨娘还是她爹的枕边人,说不准明楚连她被设计落水一事都已知晓。

原本裴氏给她安排了次日一早送行,明檀料想,出府送行之时,明楚定不会放过这绝佳机会奚落嘲讽。

所以,她不打算给明楚这一机会——夜里她知会了裴氏,五更天还未明,她便带着素心绿萼提前上路。

到灵渺寺时,寺僧方下早课。到底是佛家清修之地,晨钟暮鼓,梵音缥缈。身在此山中,不由觉得心中平静不少。

因裴氏预先打点,早有知客僧在寺门外等候明檀一行。

见到明檀,知客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随我来。”

“有劳师父。”明檀规矩回礼。

寺中清幽,一路跟在知客僧身后,只见途中古树错落,放生池中锦鲤游动,有种别样的古朴幽静。

及至女客下榻的厢房,虽不比照水院精细雅奢,但也算宽敞干净,明檀勉强还能接受。只是她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就有小沙弥送来粗布青衫。

明檀顿了顿,略带犹疑地问:“师父,这是……”

知客僧温和答道:“寺中短居香客,都需着此衫。施主无需担忧,衣衫都是洁净崭新的。”

明檀:“……”

这是洁不洁净崭不崭新的问题吗?

先前在素心提醒之下,她艰难取舍了番,衣什器具都减下不少,可竟无人知会她,这灵渺寺短居还发衣裳,实乃晴天霹雳猝不及防!

她这一怔神,知客僧又交代了不少短居香客也需敬守的清规戒律,末了还善解人意道:“施主赶路疲乏,可先稍事歇息,小僧就不多打扰了,阿弥陀佛。”

明檀还有些回不过神,后知后觉摸了摸送来的衣裳,又语凝半晌。

其他都好说,只是这衣裳肩宽袖长,全无腰身,颜色用料无一可取之处,别说素心绿萼,侯府的三等丫头穿得都比这讲究百倍,叫她如何上身?

明檀坐那儿干瞪着眼,然入寺随俗,她也别无他法,总不可能一直呆在厢房不往外走动。

就说这用膳,所有人都需去斋堂分食,无人伺候,亦不可带出。

挨到午膳时分,小小姐的倔强终是败给了没有余粮的五脏府,她不情不愿地让绿萼伺候着换上了这身衣裳。

打出生起,明檀还未作过如此朴素的打扮。她平日就连就寝中衣都是选了柔软布料,暗绣繁复花样,再比着身段量体裁成的。穿着这身坐在屋中,她感觉哪哪儿都不大对。

“如此素净,如何见人?”她不甚满意地打量着镜中之人,皱眉道。

绿萼:“小姐放心,左右也无人可见。今儿来的时候奴婢便留心了,这寺中一日也来不了几个香客。”

明檀:“……”

素心轻咳一声,睇了眼绿萼。

绿萼反应过来,懊恼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又忙补了句:“且,且奴婢瞧着,粗布青衫更显小姐身段窈窕姿容出众呢。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可不就是小姐您吗?”

嗯。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话倒是说进了明檀心坎。

也罢,素来精致妥帖,偶尔素淡一回,倒也显出她清丽纯净。

想到这,她那原本不甚愉悦的心情倏然明朗起来。

然明朗了不过片刻,绿萼又不合时宜地安慰道:“奴婢瞧着这佛寺还算清静,安心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小姐也无需伤怀。

“世……那梁世子端看平素是个好的,却不想如此负心薄幸,也真是眼盲了,白白错失小姐这般佳人。小姐放心,待回了京,侯爷与夫人定能为小姐另择一位如意佳婿!”

明檀:“……”

她倒也没有伤怀。

梁子宣哪里值得她伤怀。

只是梁子宣和令国公夫人做下的丑事恶事,害得她这无辜之人也不得不承下几分后果,她心里还挺不爽快。

她既不爽快,那谁也别想好过。

此来祈福,虽预备匆忙,但临走之前,她也没忘给令国公府安排一出好戏。

-

昌国公府,白敏敏院内,周静婉正立于书案之前,执笔落字。

周家是名满大显的书香世家,数百年来,嫡支旁系不知出过多少文豪名相。周静婉之父便是榜眼出身,今拜三品翰林学士,前途无可限量。

家学渊源,周静婉也是如今未出阁的官家小姐中颇受肯定的才女,一手簪花小楷端方沉静,只是细看内容——

“这一句太文绉绉了,婉婉,你稍稍写直白些,我去茶馆听书时,那些个说书先生可没这般含蓄。”白敏敏站在一旁指点道。

周静婉停笔,端详半晌,自觉此等有辱斯文之事,这般隐晦一提已是十分不雅。她有些为难,轻声问:“那该如何直白?”

白敏敏:“这还不简单,你直接写令国公和二房老爷新纳的小姨娘通奸不就好了!还能与梁子宣这事儿联系起来,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祖传私通!”

周静婉:“……”

明檀出城祈福之前,特地让人到昌国公府送了封信,信上让白敏敏与周静婉一起润色个话本,找说书先生好生说说令国公府这几桩丑事。

这几桩丑事是明檀早先拜托白敬元打听来的,都与令国公夫妇有关,原本是打算平顺退亲过后用来收拾令国公府。

如今平顺退不成,丑事传开来,她便添添火。一来,出口被算计被背弃被牵连的恶气。二来,也算坐实他令国公府一家子都人品不堪的事实。三来,还能让她见缝插针维护一下自己的闺誉。

“算了,让你给这些腌臜烂事儿润色,着实是有些为难你。”白敏敏想了想,“便直接交由说书先生吧,你写一写阿檀的夸赞之词便好。”

周静婉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阿檀在她心中本就千好万好,这个她自然是会的。

“对了,阿檀那妮子还交代,旁的都可以放一放,最重要的便是要夸她美。”白敏敏顿了顿,有些无语地嘀咕道,“也真是不害臊。”

周静婉闻言,不由抿唇浅笑。

不过在她看来,阿檀本就生得美,夸一夸并不违心。她提笔,顷刻便作出一篇赞赋。

-

白敏敏与周静婉忙着帮明檀办事的同时,明檀也未着簪钗、一身朴素地去了寺中斋堂。

斋堂不分主仆,都是同席而食。明檀一向待贴身丫头宽厚,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但素心绿萼不敢与自家小姐一同用膳,非要守在斋堂外,等明檀用完再进去。

明檀也不强求。

今儿出门早,她都没来得及用早膳,这会儿着实有些饿了。听闻灵渺寺斋饭鲜美,她落座时,心中还有几分好奇期待。

可她矜矜持持地用了一小口之后,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实在不懂这米之粗粝菜之寡淡到底与鲜美有何干系!

她欲离席,有小沙弥上前拦她,温声告诫:“阿弥陀佛,施主,用斋不得遗食。”

“……”

一时忘了还有这条规矩。

小沙弥温和地看着她,就那么一直看着,看到她勉强落座,缓缓执箸。

待她硬着头皮咽了一小口斋饭,偷觑小沙弥——竟还在看她!

“……”

本小姐知道自己生得美,倒也不必如此!

不得已,她也只能继续用斋。因滋味实与平日天差地别,她都没怎么细嚼便囫囵往下咽。

只不过她食量小,用到撑住,还是剩了小半碗,她可怜巴巴地抬起脑袋:“师父,这斋,我实在是用不下了。”

小沙弥见剩得不多,她也委实吃得辛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此,施主便去小佛堂自省一炷香吧。”

明檀:“……?”

还要罚跪是吗?

好吧,她也是有些害怕佛祖因她遗食降下果报的。

于是她在小沙弥的注视与指引之下,迈出了门。

然小沙弥指的这一处门,非斋堂正门,她往外走了片刻,竟被绕晕了路,越走还越迷茫。四下都是供奉佛像的宝殿,哪间才是那位师父口中的小佛堂?

不管了,自省重在心诚。

想到这,她便进了前方无人宝殿,规矩跪在蒲团之上。

此间宝殿极为宽阔,两侧俱有偏殿。明檀浑然不知,左侧偏殿的藏经阁旁,还有一间静室。

此刻静室之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战神定北王殿下,正与云游四方行踪难定的慧元大师品茗手谈。

“佛祖在上,信女明家阿檀,平素吃穿精细,食量较小,偶食贵寺斋饭,实乃不惯,遗饭剩食心中有悔,望佛祖宽宥,勿降果报。”

静室忽闻此声,正要离开的小沙弥忙道:“想来是有用斋施主误入自省,小僧这便领她去小佛堂。”

这声音很是耳熟。

且自称明家阿檀。

江绪想起什么,但也未多在意。只垂眸专注棋局,抬手示意不必。

而明檀跪在外头,自省完安静了片刻,又忆起先前绿萼所说的另寻如意佳婿一事,心想:来都来了,不如一并祈愿。

于是她又双手合十,碎碎念道:“佛祖在上,除自省遗食之外,信女另有一事祈愿。此番退婚,原是未婚夫婿品行不端,不堪为配,然信女却因此事遭旁人非议嗤笑。此番事过回京,望佛祖保佑信女,定要觅一如意郎君。

“郎君家世相当即可,不拘什么皇亲国戚、公侯世家、书香名门,信女更为看重的是才华品貌。于才华一道,能入春闱一甲便可,相貌定要俊美,如此这般才与信女相配。当然家产丰厚些,日子更为松快,若无侯府家业也无妨,只需保证信女随时能用上燕窝粥,每季能请锦绣坊裁上几箱时兴衣裳,有什么新鲜首饰能及时入手,有个头疼脑热也能及时请来良春堂的圣手医师……”

不断灌入耳中的女声扰得江绪半晌未落一子。慧元大师面上带着浅笑,小沙弥则是眼观鼻鼻观心,默念着阿弥陀佛。

半炷香后。

“……身量若是能高于七尺最为得宜,家中婆母也需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万不可见天儿立规矩磋磨新妇,若无婆母便是极好。亲戚也最好能简单些,断不能有什么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的表姊妹。信女非善妒之人,然过门三年之内纳妾还是早了些许,不利于信女与夫婿养出夫妻之情,三年之后纳妾也不宜多于两人,家中人口繁杂易生事端。不可是流连烟花柳巷之徒……”

一炷香后。

“……身体也需健壮些,但健壮并非一身横肉,若遇意外可抵挡一二便好,习武最好是习剑,身姿潇洒,且如此一来舞剑之时信女亦可抚琴助兴,夫妻和鸣自是美满。嗯……大约就是这些了,还望佛祖保佑,若信女寻得此般如意夫君,必为佛祖重塑金身,再添香火。”

语毕,明檀虔诚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伴随着磕头的轻微回响,小沙弥终于松了口气。

——这小娘子择婿的要求,委实是太高了些。

第十二章

明檀走后,宝殿重归于寂。静室之中茶香袅袅,只是手谈再难继续。

慧元大师面上还是挂着浅笑,温淡道:“既难心定,王爷不必勉强。”

江绪不理,举棋欲落,可棋悬半空,方才那位明家小姐繁琐冗杂世之罕见的择婿要求又在耳边响起,眼前棋局似都散作一团,毫无走势章法。

他未再勉强,将黑子落回棋罐,起身背手,淡声道:“改日再向大师讨教。”

慧元大师望着他利落离开的背影,捻了捻白须,但笑不语。

-

自宝殿祈愿出来,明檀胡乱走了一段,总算绕回到眼熟之地。

素心与绿萼已经寻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瞧见她,忙迎了上去。

“小姐,你去哪儿了,吓死奴婢了!”绿萼急道。

素心也紧张道:“方才问了斋堂的小师父,小师父说,小姐遗食,去了小佛堂自省,可奴婢与绿萼去小佛堂也没找到小姐。”

“无事,迷路罢了。”明檀云淡风轻,“我另寻了宝殿,反正自省一事,不拘何地,心诚则灵。”

她如此心诚,想来佛祖定然不会怪罪,说不定还会保佑她觅得如意郎君。

嗯,正是此理。

明檀:“对了,你们寻我,自己可用了斋?”

“无事,奴婢不饿。”

“没用,奴婢饿了。”

素心与绿萼两人同时应道。

“……”

这两人的性子打小便是南辕北辙,这么些年也没从对方身上多学分毫。

“时辰未过,你们快去用吧,我在附近赏赏花。”

为防素心搬出“岂有让主子等奴婢的道理”此类规矩,明檀还补了句:“我想静上一静,别来烦我。”

素心再不敢出言推拒。

见绿萼拉着素心进了斋堂,明檀舒了口气。左右无事,她缓步闲晃至放生池边,背着手,伸出脑袋往下张望。

早春二月的风温柔和煦,吹过池面,泛起清浅涟漪,水上倒映出的倾城容色也随涟漪轻晃。

明檀左照照右照照,委实是有些替梁子宣感到可惜。未施粉黛未着簪钗都如此楚楚动人的一张脸,他梁子宣竟生生错过了。

而且他错过的不止这么一张脸,他错过的可是一位往后几十载与同僚把酒言欢时能引以为傲的绝世好夫人!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谁攒了八辈子福气最后能娶到她这么好的女子。哎,只恨她不能分.身,若她为男子,必要排除万难,奉以红妆十里求娶于自己。

明檀这边在池畔顾影自怜着,倒没发现放生池对面的梅林,正行过两道暗色身影。

“王爷,沈小将军深夜方可入城,明日会亲至王府,向您汇报东州与绥北路的交接事宜。”暗卫跟在江绪身后,低声回禀最新得到的消息。

江绪步子未停,声音很淡:“昨日不是已至禾州,为何今夜才入城?”

禾州与上京相接,官道便捷,且此次沈玉一人轻骑回京,正常情况下,最迟不过今日晌午便可到达。

“属下不知。”

暗卫自觉惭愧。依路程来算,今夜入城确实是有些慢,可他接收到的消息,的确如此。

江绪倒也没再多问。

只是还未走出梅林,放生池对面便传来一道熟悉男声:“檀表妹!”

江绪停步,转头望去。

暗卫也下意识往对面望了眼。

暗卫:“……”

他知道沈小将军为何深夜才能入城、明日才能来见王爷了。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明檀回头,见到沈玉,着实有些意外。

沈玉还未卸甲,一看便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清俊面庞被晒得略微发红,额上还蒙了层浅浅的汗珠。

“我今日回京,途径茶馆歇脚,听人说起表妹你与令国公世子退婚了,回府又听阿画说你来了灵渺寺避风头,便忙赶了过来。”

……?

避风头。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沈玉察觉失言,又忙道:“此事并非表妹之错,表妹无需太过伤怀。”

明檀避而不答,疏离却不失礼貌地反问了句:“表哥前来,是否有什么要紧之事?”

呃…没有。

沈玉倾慕明檀已久,当初将沈画送至侯府寄居,便对明檀一见倾心,奈何佳人早有婚约,他从无机会表露心意。

此次回京,还未入城,他就听城外茶馆有人说起明梁两家退婚,那颗平静的心陡然雀跃起来。

为着尽早见到明檀,他传书给王府暗卫,说深夜才能回京,明日才能向王爷回禀东州交接之事。

待他急匆匆赶回靖安侯府,才知明檀为了避风头,一早便来了灵渺寺祈福,他实是按捺不住,连沈画都未知会又赶了过来。

沈玉来得匆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好正当理由。然他与沈画不同,少年心性,又是行军打仗之人,不在乎什么守礼婉转。

既是找不到理由,他便索性直言道:“我来是想告诉表妹,我倾慕表妹多时,只不过表妹早先与令国公府定有婚约,且你我之间身份有别……如今表妹既已退婚,一时也难定亲,不若嫁我可好?此番东州大捷,王爷定会禀明圣上为我升阶,虽仍与你侯府嫡女身份相距悬殊,但我一定会再立军功,将来为表妹请封诰命的!”

沈玉一口气说完,双眸发亮,还径直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明檀。

明檀闻言先是一怔,后又被递玉佩的动作吓得退了半步。

“小心!”沈玉怕她落水。

明檀按住池边石桌,忙阻止道:“别动!”

待与沈玉保持了一丈远的距离,她才定了定神,问:“表哥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见明檀既无欣喜又无羞怯,沈玉有些无措:“我…我这不是在向表妹求亲吗?”

“表哥这不是在向我求亲,是在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明檀稳声出言道,“求亲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简单的规矩,想来表哥不会不懂。表哥所言所赠,我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说得难听些,是为私相授受不知检点。”

沈玉懵了。

明檀又道:“表哥既知我来寺中祈福是为避风头,就理应知晓,阿檀如今一言一行皆是如履薄冰,表哥但凡于阿檀有三分礼重,都不至于贸然来此,诉此情衷。”

沈玉:“未事先知会独自前来,是我鲁莽了,但表妹,我……”

他慌忙解释,明檀却径直打断道:“既知鲁莽,便请表哥速速离开此地,阿檀自会当今日从未见过表哥,也未听过什么求亲之言。且,阿檀于表哥无意,绝无可能嫁与表哥为妻,请表哥日后切勿再提。”

“……”

无意、绝无可能、切勿再提。

跟在江绪身后的暗卫不由为沈小将军捏了把汗。

这明家四小姐,真可谓是杀人诛心。

果不其然,沈玉自听到后半句起,神色霎时灰暗,眸中光彩也黯淡下来,解释的话堵在嗓子眼,再也说不出口。

适逢素心与绿萼用完斋来寻明檀,见到沈玉,两人还有些惊讶,正想行个礼,却不料明檀越过沈玉,直接吩咐道:“走了,回房抄经。”

素心与绿萼齐齐应是。

跟着明檀走出一截,绿萼忍不住好奇回望。

沈玉仍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半晌没动。

绿萼:“小姐,表少爷怎么在此?”

明檀气得说不出话,没应声。

等回了屋,绿萼又悄声道:“奴婢瞧着,表少爷似乎对小姐有意呢,从前表少爷便……”

明檀一记眼刀子嗖嗖飞过去。

绿萼仿佛被这刀子抵住喉咙,识趣闭嘴,再不敢多言半分。

大约在明檀三人回到厢房的同一时辰,站在放生池边的沈玉挪了步子,略显僵硬地往寺门方向回走。

躲在树后偷看了全程的小丫鬟,也悄悄从另一条小道离开。

这点动静自然逃不过暗卫眼睛,暗卫提醒了声,可江绪没理,反而忽然吩咐道:“去查查明家四小姐,查她两年前的踏青节,是否去过寒烟寺。”

几次三番遇见这位明家四小姐,不是只闻其声便是只见其影,并未认真看清此女长得哪般模样。

今次看清,虽不知为何未着那五马车的衣裳,然明眸皓齿,靡颜腻理,确乃难能一见的美人。端看样貌,先前的祈愿都显得没那么过分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此女样貌有些熟悉。

-

厢房内,让江绪觉得样貌有些熟悉的明檀越想越气,沈画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还是个有脑子的精明人,怎么会有个这么没脑子的哥哥!这哪是倾慕求亲,分明是想要她的命呢!

可偏偏她又知道,沈玉只不过坦率直言,并无坏心。就是这般才让人生气,不能责怪不能教训,只能自己生生闷着!

不行,她要择的夫婿定不能如沈玉一般,行事莽撞随心所欲口无遮拦,此等夫婿日后如何能护她周全?

想到这,她匆忙起身,对着铜镜整理了下仪容,又带着素心寻回了之前祈愿的宝殿。

她端正地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双手合十碎碎念道:“佛祖在上,信女阿檀之前未思虑周全,对择选如意郎君一事有一些仍须添补之处……”

偏殿静室内正在洒扫的小沙弥懵了一瞬,头皮发紧。这位小娘子的择婿要求,他平生只见定北王殿下堪堪满足。

……竟然还有?

第十三章

日暮时分,灵渺寺击钟敲鼓、闭寺谢客。先前躲在树后偷看的小丫头也一路悄摸着回到靖安侯府,老老实实将所见所闻回禀给了明楚与柳姨娘。

明楚听罢,不齿道:“今日见那沈玉,枉以为是个有几分血性敢拼敢杀的可塑之才,比他那只会吟什么酸诗的妹妹要高出不少,却不想也是个俗的,见着京里这些娇娇柔柔的女子就走不动道!”

小丫头听着觉得有些不对。

吟酸诗,娇娇柔柔。

她忍不住偷觑了眼柳姨娘。

柳姨娘:“……”

明楚反应过来,忙解释:“娘,我不是说你!”

罢了。柳姨娘揉了揉额,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能把明楚宠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挥了挥手示意小丫头退下,又无奈道:“楚楚,为娘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回到上京,很多事不比从前,不要得罪夫人,也不要去招惹明檀,你为何就是不听?”

“我只不过叫人去寺里看了看,哪有招惹。再说了,又不是我让她这般不知检点的!”明楚拍着桌子,不服气地起身。

“何为不知检点?这话可不能去外头胡说!”

“我知道!我不过在自己院子里说说而已,回京之后您也太过谨慎了。”明楚每天被耳提面命,早已厌烦,“爹爹早就允过会为我寻门好亲,您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对着那裴氏做小伏低?”

“我那是……”

眼瞧着柳姨娘又要劝上一通大道理,明楚不耐烦听,拿了软鞭便径直离开院子。

“楚楚!”

“你站住!”

柳姨娘喊了两声,可没喊住。这性子,她捏着绣帕,眼底不由得浮出些许担忧神色。

-

日子一天天过着,除那日沈玉唐突之外,明檀在灵渺寺过得还算闲适清净。

然恶有恶报,她那前未婚夫梁子宣,这几日在府中可谓是焦头烂额。

其实梁子宣早在设计明檀落水失手之后,便知他母亲要送走珠儿,也知母亲不会让珠儿来抚养孩子,甚至还知道,他那娇娇弱弱的表妹,怕是这辈子也没机会再入他令国公府。

但他不知,他母亲竟要将珠儿随意塞给利州的一个庄头管事做填房!这委实是过于荒唐了!

兴许是出自男人对女人莫名的占有欲——他可以不要,但绝不可以他不要了,却任由其他男人染指。本来因珠儿闹事搅黄婚约怒上心头的梁子宣,一听闹事缘由,再加上珠儿抱着孩子在他跟前梨花带雨哭了一通,那股子怒火全都转移到了管他多年,指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母亲李氏身上。

“母亲,珠儿为着我的前程都已经听您的话乖乖离开了,您为何对她如此狠毒!还有檀妹妹,男人三妻四妾有几个庶子庶女本是常事,好生与她分说,她未必不肯接纳珠儿与敏哥儿!若非您设计落水惹怒靖安侯府,好好一桩婚事何至于此!”

“你这孽子!现如今你是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你母亲身上吗!”李氏怔了一瞬,回过神后气得心绞痛,再瞧见珠儿那娇娇怯怯的小家子作态,她抄起桌上茶碗便狠狠砸了过去,“为了这个贱人,你竟然用这般语气同我说话!”

珠儿忙躲至梁子宣身后,嘤嘤哭泣。

“表妹莫怕!”

梁子宣伸手护着珠儿,可心里头却远不如面上表现出的那般镇定。

李氏积威多年,对她的服从与恐惧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一时半会很难克服。

这种本能梁子宣有,令国公也有。所以即便家中闹得如此难堪,令国公这一家之主也始终不闻不问,仿佛这些事情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他不愿管,也管不了。

可这世上祸事,从不是你不插手,就与你无关。

珠儿一事将家中闹得天翻地覆还没闹出个结果,没过两日,京中茶馆忽然间又流传起了他们令国公府的内宅密辛。

老令国公去世后,因老夫人健在,一直未曾分家。

老夫人偏爱长子,早年便逼着老令国公为无甚才德的现任令国公请封世子。

其实真论为官之能、处世之能,现任令国公远不如其二弟三弟,甚至都不如另两位庶出的弟弟。

如今五房划为二府并居,中有一扇月洞门相通,人多且杂,本就是一锅烂粥,便也酿出了不少烂事儿。

这回京中茶馆大肆传开的令国公府内宅密辛,五房愣是一房不缺,整整齐齐地烂到了一块儿。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两件事便是——

令国公与二房老爷新纳的小姨娘通奸;

令国公夫人出嫁之前与三房老爷两情相悦,因三房老爷无法袭爵,李氏逼不得已,只能含恨嫁给如今的令国公!

说书先生们口径一致,说得那叫一个有名有姓,有板有眼。

令国公府彻底炸锅了!

平日一大家子住在一起,难免有些龃龉,但出了府,他们还是同心协力的一家人。

一来老夫人健在,谁也不愿主动提起分家担不孝罪名;二来几房各有所长,都需借势。大家至少能维持住表面的和睦。

谁知这回,几房的人是半点体面都不要了,吵嚷打骂,乱作一团,势要将新仇旧怨翻出来一起清算,毫无半分高门大户簪缨世家该有的礼仪风范。

外头原本对说书先生们所说之事将信将疑,毕竟上下嘴皮子一碰也没个证据,哪能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全当听个乐呵。然令国公府这番下意识的反应却做不得假。

尤其是三房的老爷太太不睦已久,夫妻关系十分冷淡,如今知晓自家老爷和大嫂在成亲之前还有那么一段旧情,再想起平日一些不甚寻常的蛛丝马迹,三房太太气疯了,闹回娘家非要和离,也算是将令国公府这一大家子的污糟事儿坐了个十成十。

其实京中勋爵世家众多,家家都有那么几件不可为外人所道之秘。但闹得像令国公府这般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众人皆知的,还真没有第二家。

这几日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们说得尽兴,且说完大多还会再提一嘴:靖安侯府的小小姐姿容出挑、品行端方、才情出众,幸而及时与令国公府退了亲,不然便是明珠蒙尘,白白糟了作践!

大显设御史台纠察百官,御史们“风闻弹人”,本就是没事儿也要给你找点事儿参上一本的存在。这么大个把柄递上来,可以说是直接包揽了一众御史的月课。

御史言官们连着参了令国公三日,连带着令国公府二三四五房在朝为官者,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没能跑。

原本说破天也不过是治家不严,私德有亏,算不上什么能拿上台面讨论的正事儿。

架不住三日连参,折子满天飞,成康帝光是听人给他读折子,都被迫记住了令国公府的一众姨娘庶子外室私情。

第四日上朝时,御史出列首参的又是令国公。

成康帝听到一半便打断,不胜其烦道:“朕既已下旨申斥,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就不要再往朝堂上搬了!朕这朝堂是给他们梁家开的祠堂吗?!”

御史言官们就很不服气了。令国公府门风沦丧至此,却只下小小申斥,岂有不参之理!

于是参完令国公府,胆大的还谏到了成康帝头上,说他对令国公府包庇纵容,有违为君之道!

其后两天,折子更以愈烈之势,如雪花般飞上了成康帝的案头。且这些个言官似乎跟令国公府卯上了劲,陛下您不是说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吗?那便找些不是家务事的一并参一参。

譬如令国公府旁支子侄强抢民女,三房老爷吏部为官考评受贿,甚至是令国公领的那闲职未按时点卯都给参上了。

成康帝再压两日,参势未减,且理由也变得大义凛然起来,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令国公府连宗室外戚都不是,凭何逍遥!

成康帝似乎是扛不住压力,无奈之下,命人拟旨下召,列出收受贿赂、治家不严、德行有亏、好逸恶劳等数十条罪状,将令国公降为令侯,且子孙后代不再享平级袭爵之优待,同时还将人贬去了远京之地,其余几房为官者,也遭不同程度的贬斥。

-

“你说什么?降爵贬职?”

明檀听到白敏敏带来的这则消息,心下十分讶然,连馋了好几日的精致茶点都忘了看。

“嗯,听说明日便要上路,这下总算是出了口恶气!”白敏敏幸灾乐祸道,“听闻梁子宣还因他那好表妹,和他母亲闹僵了呢。现在令国公…啊,不,令侯府乌烟瘴气的,成日吵闹,没签死契的下人走了可有不少。”

一道前来的周静婉还细声补充道:“且昨日言官又参,令侯府降爵后,未及时依例改制,礼部已经派人前往监督了。”

白敏敏:“对,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周静婉:“以后不在京中,也算眼不见为净了。”

明檀顿了顿。

嗯……令国公府遭殃她是挺开心的。

梁家名声越差,便越显她清白无辜。

但——

“我何时知道令国公府那么多密辛了?我托舅舅查到的几桩事,不是都只与令国公夫妇有关么?”

第十四章

这事儿明檀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她原本只是想让令国公府出出名,没成想竟能发展至阖府上下降爵贬职。

细捋起来,家宅之事撼动沿袭百年的老牌世家,委实是有些不可思议。

可白敏敏却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只不以为意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能查到令侯夫妇之事,自然也有人知晓他们其余几房的腌臜阴私,由着这些家宅丑事引出为官不正……可不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而且听下来也挺顺理成章。

明檀想半天都没想出是哪儿不对,索性没再多想。

白敏敏:“对了,你打算何时回去?现下令侯府声名狼藉,不会有人再将退婚的错处归置到你身上了。入春晴好,各府都在紧着日子办赏花宴呢。”

提起这茬儿,明檀双手托腮,叹了口气:“说好祈福七七四十九日,那自然要呆满四十九日,中途跑回去算怎么回事。”

周静婉道:“阿檀说得有理。左不过还剩月余,我瞧此处景致十分灵秀,阿檀在此,也好静静心养养性。若斋食吃不惯,我可以让府中下人每日来送点心。”

“这倒不必。”明檀又叹了口气,巴掌小脸被她托得鼓作两团,声音有点儿发愁,“点心自然比斋饭用得惯,可待我回府,入夏也不远了。”

夏日衣裳轻薄,日日吃点心,怎能穿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袅娜身姿呢。

在身姿面前,点心不值一提。

周静婉也是典型的京中贵女,想到此处,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只白敏敏会过意后,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满脸都写着——论做作,京中无人能出明家阿檀其右。

不过扒拉着日子仔细一算,白敏敏又突然想起件事:“对了,下月中旬春闱应是恰好结束,你归家之时,兴许还能赶上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呢。”

今科春闱本该在明亭远归京那会儿就已开始,可因钦天监观测出不吉天象,一应往后推迟了半月。

明檀算了算日子,还真是。

白敏敏雀跃起来,忙道:“我这两日便遣人去惠春楼,定临街开窗的雅间!打马游街从正德门出,那必须经过惠春楼的呀,舒二公子高中那日,路上定是要走不动道的!”

明檀:“你怎能确信他一定高中?”

“以舒二公子才思,一甲的确不难。”周静婉轻声评价。

“就是!”白敏敏附和。

“不过话说回来,舒二公子春闱过后也该议亲了。他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不知会娶位什么样的妻子。欸,你们说,他该不会尚公主吧?可眼下并无适龄公主……”

白敏敏自顾自地碎碎念着,末了又遗憾道:“若不是母亲早为我相看好了未来夫婿,我白家倒也不差,找人上门说媒,没准舒二公子一时昏头就应下了呢。不过舒二公子这种人物也只适合远观,真要嫁了,没点儿文采半句诗赋都接不上,日子可怎么过。”

相貌文采家世身量……

倒很符合她的祈愿。

明檀一边比着,一边默默点头。

半晌,白敏敏的话头已从舒二转向京中另一位美男子,明檀冷不丁地问了句:“你们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白敏敏与周静婉眼中俱是疑惑。

明檀轻咳了声,端庄坐直,拿出平日的贵女气派,道:“舒二若娶一位我这样的妻子,怎么样?是不是十分般配?”

白敏敏:“……”

周静婉:“……”

明檀还一脸认真地分说:“舒二虽有不少不足之处,譬如家中关系繁杂,其母出身大家极重规矩,还有爱慕者众、后院大约很难清净……不过他本人样貌品行,在上京公子中还算尚可入眼。”

“梁子宣你都觉得不错,怎么到舒二公子就是尚可入眼了,你择婿要求还越来越高了?”白敏敏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

明檀理所当然:“不行吗?就是因着有梁家那厮教训在前,所以本小姐再议亲事一定要慎之又慎!舒二且看他能不能入春闱一甲再说吧。”

“那我可得去给佛祖上三炷香,让他老人家保佑舒二公子,此科春闱切莫入榜,以免遭了你的祸害!”

“……?”

“白敏敏!你给我站住!”

白敏敏:“我偏不,自己给自己择婿,不知羞!”

明檀:“你方才不是也说想嫁,你才不知羞!”

……

“阿嚏!”

远在宰相府中温书的舒景然莫名打了个喷嚏。

他抬手,示意婢女关窗。心想:听闻今日陆停特意请江绪前往校场观禁军操练,章怀玉也去凑了热闹,莫不是这三人趁他不在,在背后谋算他什么。

自那日离开王府,舒景然就在担忧江绪会直接请旨,将靖安侯府那位四小姐强塞给他。

他倒也不是对那位四小姐有什么不满,只不过娶妻一事怎好如此随便,且他欲立之事繁多,暂时还并无成家意愿。

然今次三人被忖度得很是冤枉。

江绪与陆停本就话少,练兵时更没心思多说别的。章怀玉眼巴巴跑去凑热闹,半句话没插上,还在日头下干站了两个时辰,被晒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最后只能自闭到负气离开。

章怀玉离开校场时已近日暮,江绪也有其他军务需要处理,陆停边往外送他,边与他商议春闱时的皇城守卫调动。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有暗卫领了宫中内侍过来。

“奴才给王爷、殿帅请安。”内侍给江绪和陆停规矩行了礼,随即又躬身恭谨道,“王爷,陛下召您今夜御书房觐见。”

江绪“嗯”了声,算是应下。

内侍又行礼后退,忙着回宫复命。倒是暗卫没走,上前向江绪回禀了另一件事。

王府之事陆停无意多听。

他特地走开,吩咐手下办差。

可江绪并无回避之意,隔着一段距离,仍是有“两年前”、“踏青节”、“寒烟寺”这样的字眼飘入陆停耳中。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得罪过定北王殿下,连两年前的事情都要一并清算。陆停这般想着,倒没注意,江绪在听完暗卫回禀后,不知缘何,静默了半晌。

-

入夜,宫中空旷寂静,沉沉夜色里,清浅花香浮动。

有得宠妃嫔袅娜至御书房外送汤。

内侍躬身拦下,只一句“陛下正与定北王商议要事”,便让欲在屋外撒娇卖嗔的女人悻悻收了声。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沉香浓郁。

江绪负手静立在案前,开门见山问道:“陛下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成康帝示意他坐。

他没动。

成康帝倒也没再勉强:“无事,朕只是觉得,梁家此番处置得甚为妥当。”

不再平级袭爵,再不得圣恩。

令国公府不出两代便会没落。

其实令国公本人极为庸常,不足为患。然散落在其余几房手中的吏部要职,成康帝一直有更为心仪的人选。

当然,更要紧的是,大显立朝至今,勋爵世家林立,占着名头领空饷的酒囊饭袋多,权势过盛的也多,逐番清理些出头鸟,也算是给后头之人敲打警醒。

近几年他大权在握,其实有些事早可以做,只不过他不愿师出无名落人口舌,也不能动作太大引起朝野震动。

此番令国公府自触霉头,在世人眼里,他这为君者是有心维护,却无力抵挡言官口诛笔伐,诸般贬谪均是无奈之举。

不担非议,轻易料理,可谓是正合他意。

成康帝自顾自美了一番,然江绪静立在那,对此并无反应。

顺水推舟之事,于他而言,本就不足挂齿。

成康帝美完,倒还记得正事。

“对了,”他拿了本册子起身,“上回宫宴你匆忙离席,都没仔细瞧清下头的女子。”他拿着册子在江绪身上拍了拍,苦口婆心道,“这可是皇后特地整理出的名门闺秀,上头还有小像,虽然描绘得不如采选那般细致,但瞧清样貌是不成问题的。毕竟都是闺阁女子,总不好直接召人入宫画像。你有空看上一看,也不枉费朕和皇后一片苦心。”

江绪接了。

成康帝稍稍安了些心,只不过提及婚娶,他又想起一事:“对了,近日寿康宫那边频频召人入宫,想来是在谋算靖安侯府那桩婚事,你有何想法?”

依他所见,自然是抢在寿康宫前头,为靖安侯府指一桩婚才是正经,只不过人选他还没有想好。

先前江绪说要留一留靖安侯府,他应允了,可是能留多久,谁都难说。所以这结亲之人,可得做好续弦在内的万全准备。

正当成康帝脑内过着适宜人选,江绪忽然将闺秀名册放至桌案,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娶。”

第十五章

平静的日子过得极快,一晃眼,明檀便已在灵渺寺呆满七七四十九天,祈福期满,可以归家。

虽说祈福只是个由头,可在寺中这些时日,明檀也诚心抄了不少经文,没少在佛前自省祈愿。

佛家讲究缘法,明檀也颇信此理,所以她每每祈愿,都会特意绕去第一日误入的那座宝殿。

“佛祖在上,信女阿檀今日便要归家,近些时日多有叨扰,还请佛祖勿怪。信女也知祈愿颇多,然桩桩件件都十分要紧,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再议一门好亲……”

要归家了?

小沙弥默念着“阿弥陀佛”,心底不由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毕竟谁也想不到,那日诸般择婿要求还只是个开始,这位女施主入寺小住,隔三差五便会前来添补修正。

其实她也会祈愿些别的,譬如:愿父母好友身体康健,愿盛世清平无灾无难……

然这位女施主于议亲一事上的诸般诉求,委实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偶有几分庆幸,自己乃出家之人,无需俗世婚娶。

不多时,明檀愿毕,拜了三拜。

出宝殿时,春日骄阳灼灼,古树枝丫漏出斑驳春光。

明檀正往外走,却不想恰巧遇上了月余不见人影,忽然回寺的慧元大师。

她不识慧元,只不过在寺中遇上僧人,她都会双手合十,礼貌地打声招呼:“阿弥陀佛,师父好。”

“阿弥陀佛。”慧元偶闻其声,想起些什么,面上带了浅淡笑意,“施主心诚,定能得偿所愿。”

“……?”

这是在客套,还是说认真的?

明檀顿了顿,这位师父看起来慈眉善目,又有些高深莫测,不像会随便客套的样子……待她回神想要追问,慧元却已信步迈入殿中。她往回追,竟也不见人影。

藏经阁中,方才本想出门相送的小沙弥也听到了慧元所言,他忍不住问道:“师父,那位女施主是否真能得偿所愿?”那般良人,寻常可是难得。

慧元缓步寻经,不知寻到卷什么经书,他将其交给小沙弥,眼里含笑,别有深意地说了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

藏经阁外,未寻见人的明檀很快离开了宝殿。她未将这一插曲放在心上,毕竟她也不知,那便是常年云游、踪迹不定的得道高僧慧元大师。

来寺祈福时浩浩荡荡五辆马车,归去之时,明檀先遣了运送衣物的仆从回府,自个儿与素心绿萼共乘,一路赏春日风光,一路低调回京。

在寺中呆了月半,上京车水马龙、繁华热闹,一如往昔。不过春深景绿,显江边垂柳古木青翠欲滴,男女老少都已旧袄换新裳,入目倒多了番新鲜气象。

听闻今科会试杏榜已出,舒景然大名高悬榜首。白敏敏算是有先见之明,早早儿在惠春楼定了位置。待到会试放榜,沿街酒楼的临窗雅座全被定了个精光,价钱也翻了数倍。

明檀回府休整了两天,很快便至金殿对策之日。

金殿对策只考一问,成康帝出了道问兵之题。

举子们熟读四书五经,可于军于兵都知之甚少,所思所想也多是浮于表面的纸上之言,能深谈者如凤毛麟角。

舒景然怎么说也是宰辅之子,又与江绪陆停相交甚笃,自然了解颇多,可成康帝也因此故,对他的要求比其他举子更高。

此番殿试舒景然行策出色,但不及另一位寒门举子所谈新颖,最后成康帝只点了他为探花郎。当然,成康帝也是对“探花郎容貌气度必须出挑”这一不成文规矩有所考量。

舒景然被点探花郎的消息传出,京中女子欢呼者众。

成康帝依例赐仪游街,自正德门出,状元榜眼探花均佩红花,骑高头大马。

游街开始时,街上人潮涌动,郁郁喧嚣。正如白敏敏之前预料那般,半点儿都走不动道。

平素最是讲究端庄自持的上京女子都一叠声儿地娇喊着“探花郎”、“舒二公子”,扔的扔瓜果,扔的扔香囊,彩带纷飞,好不热闹。

明檀白敏敏还有周静婉都早早到了酒楼等候,三人站在窗边,眼瞧着一甲前三及身后众进士被禁军簇拥护卫着往前,心下都不免有些激动。

尤其是白敏敏,指着舒景然便兴奋道:“快看!舒二公子,那便是舒二公子!快瞧瞧这容貌这气度,这就叫那什么……”

周静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对,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周静婉笑着点头:“舒二公子才貌皆是上品,确也担得起这句。”

明檀极少夸赞男子,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名动上京的舒二公子的确是赏心悦目。

其实状元榜眼也生得周正,只这二位都已近而立,珠玉在前,其他人于外貌一道,仿佛都成了陪衬。

明檀托腮望着,思绪已然飘远。

她父亲舅舅都是武将出身,与右相大约不是很熟。右相夫人似乎不喜交际,平日裴氏带她出门,好像也没怎么遇上过。未出阁的姐姐妹妹……应是没有的,上京就这么大,如果有,她即便不熟也该知晓。

还真是奇了怪了。

这般不熟,如何制造偶遇?

“……?”

“你都已经想到制造偶遇了?说你不知羞你还真不知羞啊!”

白敏敏听明檀说起自个儿的小九九,眼睛都瞪大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不是他刚被点了探花,近些时日登门议亲的必要踩破门槛。我只是想寻个光明正大的场合远远让他感受一下,本小姐才华品貌皆是娶妻上选,才不会有任何逾矩之举!”

“阿檀最是守礼。”周静婉附和。

“你就爱惯着她!”

周静婉轻声分辩道:“这哪是惯着,阿檀本就是极知分寸的。”

“……”

好好一个才女,就这么被明家阿檀祸害得只会夸赞了!

周静婉又道:“阿檀若想见见舒二公子,我倒是知晓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敏敏也可以一道前去。”

白敏敏紧闭着嘴,但顿了顿,耳朵还是很诚实地凑了过去。

周静婉:“含妙……就是平国公府二房三小姐,她从前在我家私学念书,我与她有些交情。她是小孩儿心性,知晓不少京中闺秀久仰舒二公子,想趁此机会办上一场暮春诗会。含妙堂兄已经答应,诗会那日请舒二公子过府品茶,到时好奇舒二公子的在场闺秀便可远远一观了。”

平国公府二房三小姐,章含妙。

周静婉这么一说,明檀与白敏敏就听明白了。

若换了别人堂兄,那很难办到指定时日邀舒二过府品茶,也很难保证舒二事后知晓不会负气、与之再不来往。

可平国公府,不就是皇后母家?

章含妙的堂兄,不就是与舒二公子交好的那位皇后胞弟、平国公世子章怀玉?

那自然是说能请,就必定能请的。

“先前舒二公子还未高中,诗会帖一直没发出去,以免出了意外,横生诸多尴尬。”周静婉道,“现下既已高中,我便是不说,她也定会给你们送帖子的。”

这倒确然。

章含妙比她们稍小两岁,小姑娘家第一次邀人办诗会,自然想要办得热闹体面。

若要热闹体面,那明檀白敏敏这种京中数得着的贵女,只要并无过节就绝无不邀之理。

两人欣然应允。

-

却说明檀与白周二人一道出府看打马游街,明楚不屑、也没本事定到临街雅间凑这热闹。

一大清早,她便在府中花园抽她那根软鞭,枝头盛放的花朵被她抽得七零八落,细嫩枝丫也被抽断不少。

沈玉这段时日被派了差,听闻明檀已经回府,忙完便匆匆赶了回来,谁成想扑了个空,连人影都没见着。他还要去京畿大营练兵,出门往外时,有些垂头丧气。

“表哥?”明楚见到沈玉,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敛下乖张,喊了他一声。

沈玉抬头,见是另外一位明家表妹,远远拱手见了个礼:“表妹。”

明楚背手往前,沈玉却是记着明檀所说的守礼,往后退了一步。

明楚顿步轻笑,“我又不是鬼,表哥你躲什么?”她歪头打量,“表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沈玉与她不甚相熟,不愿多言,再次拱了拱手,想要先行离开。

“表哥!”明楚忙喊住他,“你是不是心悦我四妹妹?”

沈玉一僵,半晌才道:“表妹慎言。”

“心悦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明楚不以为意,“表哥年纪轻轻便屡立军功,受定北王殿下赏识。噢,听闻东州一战表哥也立了大功……想来此等功绩,你若心悦四妹妹,说与殿下,殿下定会为你请旨赐婚的吧。”

沈玉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赐婚的体面,他若开口,许是会有。可靖安侯府不是普通门第,檀表妹还是侯府唯一嫡女。更要紧的是,檀表妹直言不想嫁他。

明楚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感情一事需得慢慢培养,哪有一上来便两情相悦的,且女子说不喜不愿,通常也并非真是不喜不愿,多半是羞怯罢了。我是瞧着表哥前途不可限量才与表哥说这些的,四妹妹若能与你在一起,也算是找到了好归宿啊。”

“表哥好好想一想吧,莫待明珠旁落再来后悔便好,我先走了。”她点到即止,干脆转身。

-

日暮将近,定北王府霞光半撒,屋檐上似是沉落着一片深浅不一的落日余晖。

沈玉便是负着一身余晖,入府回禀差事。

沈玉知道,听人禀差时,若无疑义,王爷不会打断。

今日他禀完,上首仍是寂寂。

他顿了顿,忽问:“王爷,若有一日,属下有心上之人,王爷可否为属下请旨赐婚?”

江绪抬眼,半晌,“嗯”了声。

沈玉松了口气。

果然,这份体面还是有的。

他盘算着,待他回去向檀表妹解释清楚上回的无意唐突,再求得檀表妹点头同意,定要再来找王爷帮忙请旨。

不成想上首之人又道:“只要不是明家四小姐,其他女子,本王可为你勉力一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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